傑克龍

生活总在别处

【前机】龙舌兰日出


*维克托的部分改编自粘液和他家狗狗的真实经历 @不明粘(帅)液DT 

*清新薄荷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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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特蕾西在午夜醒来,群青色穿透窗帘,温柔地缠绕住自己的身体,仿佛置身子宫,少女感到莫名的安全。她摸摸自己的眼角,那是湿润的,但那和夏季的潮湿无关。她记得自己做了个梦,但是现在忘了什么内容。

 

    她赤着脚跳下床,乳白色的睡裙把她纤瘦而年轻的身体包裹成一支含苞的睡莲。爱因斯坦在地板上熟睡,它布满绒毛的柔软肚皮正随着呼吸一起一伏,身体软软地塌成一坨半化的牛奶雪糕。少女伸手去摸猫咪毛茸茸的耳尖,而它像是感受到了一样,撒娇一样蹭着她的手,对着主人翻上了个个儿,但是特蕾西现在没心情像往常那样揉弄它的肚皮,于是她无视了身后宠物慵懒且带些不满的喵呜声,向窗边走去。

 

    窗口浸着渊蓝,像沉到了海洋里。对面灰黑色的楼宇缄默着,让特蕾西想起父亲宽阔的脊背,然后它像腐败的果核那般坍缩,坍缩,坍缩成一方矮小的,灰蒙蒙的墓碑。想到这儿,她粉白的脚趾开始蜷缩,脚底下深蓝色地毯的绒毛悄悄在她的趾缝间探头探脑。这是她父亲买来的地毯,曾经他们的两人总喜欢坐在地毯上谈天,说志向,谈论机械研究, 父亲宽阔的肩膀上总是披满了晨曦,正午, 与黄昏的光芒。而两星期前,神将他身上的金光拂去,他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埋葬在了六英尺的地下。

 

    就在那天开始,特蕾西开始拒绝见到太阳。她在痛恨,她的恨像孩童一样迷惘但又纯粹。她的恨似乎没有具体的对象,又像是在痛恨一切。她恨灿烂的太阳,恨生机勃勃的夏季,也恨草长莺飞的土地。她记得自己父亲下葬的那一天,她的父亲被安分地锁在那长方形的,漆黑沉重的棺木里。锁链往下深,直到棺材触底时传出来那一声闷顿的回响时她才如梦初醒,自己最敬爱的人将永远沉睡在这狭窄的,阴沉的沟壑里。而让特蕾西难以忍受的是,在六英尺以上,蓬勃的植物依旧在麦芒一般的阳光下疯长,蝴蝶和蜜蜂在月季和松果菊间嬉戏,钴蓝色的苍穹上传来山雀的歌声,它们在歌颂夏季,歌颂生命繁衍的夏季。支撑特蕾西世界的,最好,最高大的人倒下了,此后将在黑暗的,沉重的泥土下腐烂,她觉得天要塌下来了,甚至准备好了接受霉运连连的坏日子,但是事实是,这个世界依然在美好地运转着,美好到几近残酷。

     

    特蕾西一个人坐在地毯上,她双手抱膝试图给予自己慰籍,但是却适得其反。她无法控制地回想他们父女两人的那些时光,那些在地毯上的谈天和研究。对于一个人来说,这条毯子实在太大了。

 

    于是特蕾西吸吸鼻子,她脱下睡衣,换上连体裙和短外套,她将爱因斯坦挽留的喵呜声甩在了门后,她要在黑夜褪去前逃离这伤心的地方。

 

    酒吧并不嘈杂,特蕾西站在敞开的玻璃门门口。昏黄的光将她的身形劈成两半,一半淹没在潮湿的夜色里,温顺的风堪堪蹭过她的脊背,另一半沐浴在酒吧暧昧的光里,调酒师穿着黑白的马甲和衬衫,气定神闲地擦拭着酒杯。吧台前不乏有伤心的人,他们趴在吧台上酩酊大醉的失魂落魄映入年轻女孩的眼帘,披在身上的衣裳像是倦鸟的羽翼,压垮了他们的脊梁。特蕾西相信上面盛满了伤心的故事,但跟自己的比起来哪个会更伤心呢?丧父的姑娘想。

 

    不过比起这个,眼下最需要考虑的是自己该怎么买到酒。她抓紧了自己的裤兜,苦苦思索该怎么编自己忘带了身份证明,其实已经成年。

 

    “越自信越不会招人怀疑。”特蕾西想,但是当她瞅见那胳膊顶她一条半大腿的,凶神恶煞的酒保她纤细的腿就开始打颤。她又悄悄打量酒吧里其他的女人——她们的胸脯都丰满而滚圆,像是挂在肋骨上成熟多汁的梨。她又暗自努力挺起自己娇小的身板,然后失望地发现自己的胸脯充其量是贫瘠的丘陵。

 

   可是她们总不能像只蠢驴一样在这儿踟躇不前,但她又惧怕那凶恶酒保的胳膊把她像拎鸡崽儿一样拎出去。正在她纠结驴和鸡哪个更掉面子的时候,一只手拍上了她的肩膀。

 

   “你想喝酒?”特蕾西抬头看去,是一个年龄相仿的男孩子。他长得好高大,这是她第一反应,他的影子足以把小小的她完全包裹进去。

 

   青年穿着橄榄球衣,但是身上没有散发出令人掩鼻的汗臭,而是干燥的运动沐浴乳的味道。他有一对真诚的黑眼睛,这让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不过下一秒,她就警惕地撤开肩膀,抱着臂做出一副底气十足的姿态质问他是谁,即使她知道要是他愿意,可以单手把她扛到肩上。

 

   “别误会。”他倒是没有恼怒,倒是先退了两步,好声好气地说道:“我只是比较喜欢乐于助人,看你的神情,我能看到你失去了珍贵的东西,相信我,这种想要借酒消愁的时候我也有过。”

 

    末了,似乎为了削减女孩的抵触,他说到:“我叫威廉.艾利斯,你可以叫我威廉。你看那边,我们是一起来开庆功宴的。”说着他指了指最里桌的一群打闹的青年,他们的确是和他穿着一样款式的队服:“我是前锋。”他不无骄傲地补充道。

 

   “也就是说,你年纪足够大可以买酒,愿意为我稍一杯来?”得到大男孩肯定的回复后,她仍然摇了摇头:“谁知道你有没有和调酒师勾结,偷偷往我的酒里放东西。”

 

    “警惕意识很强嘛。”恶意揣测似乎也没有让他不爽,他反而夸奖她的机警:“你不相信我也没关系,我自有办法证明清白。”说罢他自信地朝吧台走了过去,特蕾西犹豫了两秒,旋即也跟了上去。

 

   “两杯龙舌兰日出。”他这么吩咐道。

 

    她偷偷瞥着旁边的年轻人,他的神情泰然自若,那双黑眼睛里明亮地似乎种满了向日葵,吸收着无尽的盛夏和阳光,而她的眼中只爬满了被阴雨和夜滋生出来的愁眉苦脸的苔藓,闷闷不乐地匍匐在暗处,和她一样。这让特蕾西对他既有好感,又有些抵触。

 

   接过酒,他先递给了特蕾西一杯,然后交换了一下吸管,他在吸了几口特蕾西杯子里的酒后又把吸管换了回去:“这下你放心了吧?”他笑眯眯的问。

 

    特蕾西涨红了脸,似乎在为自己方才的敌意感到些许愧疚。

 

    “我们去那边坐吧。”他倒是落落大方地先邀请她。

 

   “你的朋友们,不要紧么?”

 

   “哈,有时远离那帮吵个不停的家伙也是好事。请吧,小姑娘。”

 

   “我不是小姑娘!”坐在沙发上后,她气鼓鼓地反驳他。

  

    “哦?那你多大?”他笑着问。

 

    “我...反正,我马上要18了!”她咬了咬嘴唇,倔强地像头幼狼一样瞪着他。说着,她拿起酒杯,仿佛想证明自己的大人气概那样喝了口酒。

 

   龙舌兰日出的底部是红色的,然后逐步递减成金桔一样的颜色。就像是把一轮红日沉入杯底,被酒精溶解成一杯冰凉的佳酿。融化的阳光被特蕾西吞入喉中,她尝出了橙子和石榴的味道,可是却缺失了最重要的,酒精的火辣。

 

    “这酒几度?”她皱起眉问道。

 

   “这是鸡尾酒。”看见了她疑惑的眼神,他便知道这是个不曾出入烟酒场所的乖乖女孩,他有些无奈地笑着解释道:“换算成度数的话...大概不到10度吧。”

 

   “10度?”她有些炸毛地抓紧了杯子:“你不是说理解我要宿醉的心吗?为什么不来3,40度的酒?”

 

    他的笑容变的有些纠结,苦苦思索了一下,他委婉且局促地说到:“以我对你的了解...你不会想点那些高度数的酒的,除非你想第二天在一个陌生男人的床上醒来的话。”

 

    机械师少女即使终日深居闺阁沉迷研究,还是能听出青年口中晦涩的影射。特蕾西刹那间羞红了脸,绯红色的霞光迅速地爬满了她的双颊和耳尖,尚不懂人情世故的少女像一支青涩的花苞,羞怯且惊恐的垂着头,躲在绿叶深处生怕有人问津,而这也赋予了她一种单纯,无瑕的美。

 

    “你不用那么紧张,就算你醉了,有我在也会保护你的。”少女的害羞似乎也感染了威廉,他结结巴巴地说。

 

    “谁知道你是不是那些‘陌生的男人’之一。”因为太过紧张,没过脑子的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她能看见男孩脸上肉眼可见的尴尬,于是她只能不停吮着吸管以缓解现在恨不得落荒而逃的冲动。

 

   “好了好了,我们换个话题...”终究是年龄大的孩子处事稳妥些,威廉咳了两声摆摆手,示意终结现在的话题。

 

  “之前说到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是因为我的狗狗过世了。”威廉故作轻松地笑了笑。

 

  “我的是父亲。”她闷闷的说。

 

   “啊...我,我很抱歉。”他有些不知所措。

 

   “没必要。”她摆摆手:“生活终归是要继续的。”

 

    他在她的脸上看出了几丝不符合年龄的妥协和老练,但在她稚气未脱的脸上显得却那么不情不愿。就像一只羽翼未丰便被推出巢穴的雏鸟,这让威廉感到心疼。

 

   “虽然这么说。”威廉劝道:“你的母亲没有问题吗?你一个人跑出来喝酒。”

 

   “我的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一直以来是我和爸爸相依为命。”

 

   他在暗处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仿佛在和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嘴怄气:“啊...我真的不是有意的...不过大晚上通宵还是对身体不好,我相信你爸爸也不愿意看到...”

 

   “我讨厌白天!”她忽然像被拽了尾巴的猫那样反应激烈,看到威廉一脸的惊讶她又感到丢脸:“阳光...太灿烂了,就像你不能指望一个人难过的时候去听歌颂生活的歌。”

 

    “这我同意。”他安抚性地向她举杯:“我们还是聊点别的吧,我刚刚说到我叫威廉,我在这儿的州立大学读书。”

 

    他停下来了,双手握着酒杯望向特蕾西,显然他希望她说些什么。可是她不想随了这个刚认识的人的愿,故意装作不谙世事那样别过头去。

 

   威廉见她不想说,也没再逼问,反而接着滔滔不绝地继续讲起关于自己的事情来了。起初,特蕾西只觉得要听一些和自己无关的事情让她很烦躁,而随着半杯龙舌兰日出下肚,她开始渐渐沉浸到了陌生男孩的生活里,她了解到他业余时间在一家披萨店打工,那只陪伴了他12年的狗狗叫维克托,他不靠谱的朋友兼队友们,以及他们一起干出的窘事。威廉配上紧张的神情时她的双手也抓紧了裙摆,他大笑时她也捂着嘴笑眯了眼,他黯然神伤时,她的心房也想被一大团湿透的棉花堵住,涨地发疼。

 

    或许,正因为是陌生人,他缤纷的生活成了一个新鲜的庇护所,供她躲进去,暂时逃避生活带来的心碎。

 

    她忘记他们聊了多久,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她只记得东方的天际透出了墨蓝色, 犹如初醒的婴儿微张的苍蓝色眼眸。街景开始在退潮的夜色中裸露出来,仿若夜海中刚睡醒的珊瑚群。少女开始慌张,她是一位与众不同的灰姑娘,月色是她的水晶鞋,要趁夜晚结束前逃离阳光。

 

   “威廉,认识你很高兴,但我该走了。”她有些不安地望着外面开始复苏的街道。

 

   “啊...这样...”他显然有些不舍,但并没有挽留:“好吧,你确实该睡觉了。”

 

    他绅士地把她送到门口,少女像是伶俐的小兔子,敏捷地跳进了凌晨的街市中。

 

   “我把你送回家吧?”他问。

 

    “不用了,毕竟,我们才第一次见面。”她一边向前走一边冲他挥手。他找不到说服的理由,便只好站在原地看她远去,但是她每往前走一步,他的心没由来地就慌一分,终于在飞扬的花朵要被淹没在幽蓝色的路口前,他大声地喊住她:

 

    “喂!那你明天还会来吗?”

 

    她飞扬的衣袂垂下,重新将她束成一支含蓄的花苞。特蕾西转过头,他看不清她模糊的脸上的表情,他看到她伸出手臂挥了挥,答非所问地大声说道:

 

    “我的名字不是喂,叫我特蕾西吧!”

 

 

 

    威廉第二天去酒吧之前洗了个澡,将自己套在新买的卫衣里,被风鼓起的衣料下充盈着运动沐浴露的味道。他告诉自己是因为他想过的讲究一点,但其实他心里明白是因为心底的那片小白花一般的薄影。

 

   他像往常一样踏上灯影,路过露着半对胸脯的女郎,面对一脸冷淡的调酒师。但是年轻人的胸膛里怀抱期待,昏暗的色泽也变得明亮,一切又都那么不同了。

 

   少女的白影最终在时针走过一圈的时候踏进了龙舌兰日出的玻璃杯上。

 

   白裙姑娘面带局促又有些骄气的微笑站在了他眼前。

 

   “我赌对了。”威廉带着欣喜,低声说。

 

   “赌什么?”她撅起嘴唇:“我只是来打发时间罢了。”

 

   “好好好,我们不谈这个。”他打着马虎眼,伸出手示意特蕾西落座。

 

   起初的时间过的有些尴尬,机械师少女的沉默寡言为这场谈天横添了不少障碍。不过好在橄榄球队员比她开朗的多,可以毫不顾忌地侃侃而谈,特蕾西17年的生命是单调的,布满了零件和灰尘,所以她总是轻易地陷进威廉的故事里,像爱丽丝掉进兔子洞。她艳羡他的人生,一如儿时垂涎柜顶的糖果罐——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颗糖是橘子味,草莓味还是柠檬味。

 

    特蕾西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插进的话,当威廉谈到维克多——他家的金毛犬的时候,她自然地插了一句她家也养了一只猫之类的话。然后她便自然地聊起了爱因斯坦,摞成山丘的猫罐头占了她研究的地盘,她在做小机器车的时候只能缩起肩膀,她的颈椎比往常更加剧的疼痛,只得在父亲买的两人位的毯子上躺着休息一会儿。

 

   她的生活不比威廉的多彩,但他依旧听地津津有味。她从一件事联系到另一件事,仿佛顺着藤蔓梳理生活,当她实在说的口干舌燥不得不喝口酒解渴的时候,她发现那盘旋在心中多日的郁结消散了不少,她的心脏轻了许多,不再坠地她发闷。

 

    月亮已经沉到了东面窗户的一隅,星子的光辉也被淡蓝色的晨雾挟去。她知道能让灰姑娘展露自我的魔法即将消去,她又要缩回闭塞的居所。

 

   但是这次,有人抓住了她的手。

 

   “这次,你能信我可以安全把你送回家吗?”男孩的黑眼睛炽热而真诚,既像烈日下的黑葡萄又像雪地里熊熊的炭火。

 

   “你只能送我到公寓门口,明白吗。”

 

   “得令!”

 

     从酒吧走回家需要经过一座公园。白天的时候,公园很热闹,长凳上落满了一对对恩爱的鸳鸯,小孩子们踢踏着凉鞋踩过泥坑,猫和狗在吵架,人们谈论政治时事和柴米油盐,她和父亲从前也常来这里喂鸟。但当夜色卷走一切,这儿只剩下几条冰冷的小道,寥落的长椅和黑漆漆的植被了。

 

   风在沉默的法梧的枝桠间呜咽,周遭的事物尚且还蒙着面,仿佛有眼睛在暗处窥视,悚然的目光被汗液粘在她的滑溜溜的脊背上。特蕾西不喜欢走夜路,一点也不,即使她不愿意承认,逐渐急促的呼吸声也出卖了她。

 

    “要不要拉住我的手?”身旁的青年关切地问。她知道他没有别的意思,但是自尊心仍旧不允许她那么做,于是她摆手拒绝。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即使身边多了一个人,今天的寂寥却格外可怖。她原本有颗自己本来好不容易被武装成一颗铁石的心,可是酒吧里暧昧的灯影太暖和,鸡尾酒将其坚硬的表壳泡地发软,还有对面青年健谈的嘴和真诚的眼,一刻不停地瓦解着她的冷漠。她变得健谈,变得富有生机,变得情绪化,变得脆弱。

 

   都是他的错!她恼怒地想,但是她的手却不知不觉中靠了过去,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背。而他没有放过这个机会,有力地回握住了她的。他的手比她父亲的还要粗糙和厚实,年轻的血液滚热地在他凸起的血管里奔腾。特蕾西感受着他手指上的厚茧,想象着那对宽大的手掌都摸过什么,毋庸置疑,肯定有他最喜欢的橄榄球,或许还有湿淋淋的易拉罐,或许还揉过维克多毛绒的麦浪似的脊背,但是最重要的,现在,它在和特蕾西.列兹尼克的手紧紧相握。

 

    她感到一阵热流涌上她的面颊和耳朵尖。特蕾西悄悄转过头看他,威廉直视前方,但是苍白的月光也无法掩饰他脸上醉酒般的红。黑夜将他的棱角勾地更加分明,他看上去像一尊沉默但硬朗的雕像。月光洒在他山脉一般的肩膀上,河流一般倾斜到他的手臂上,凸起的手腕上,最后再缠绵在他们紧握的手指上。

 

   他握着她的手,而她无法思考,她忘记自己经过了什么,只记得月轮隐去,晨星苏醒,天空从群青变成普蓝,又从普蓝变成灰蓝,像巨大的蝉一层层褪去自己厚重的茧。最终在第一缕曙光刺破厚重的云翳前,他将她送到了公寓门口。

 

    “这次你可以回答我了吧,你明天还会来吗?”

 

    “你猜?”她俏皮一笑,旋转着向后退去。

 

   “不管怎样,我和两杯龙舌兰日出都会等着你!”他大声在她背后喊。

 

    少女没有回答,反而咯咯地笑了起来,她的声音打楼洞里飞出,如同一串串灿烂而恍惚的铃声,在他的颅腔里回荡。

   

     她没有给他回复,但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这是自打父亲过世后,特蕾西度过的最美好的一段时光。青年的话温和而有力,安抚着她那颗伤痕累累的心,龙舌兰日出热烈又绵长,酒精麻醉着她的苦痛,少女苍白的脸上又浮起了红润的笑颜。

 

   但是她深知,过去的阴霾只不过被暂时粉饰。但她仍自欺欺人地希望,只要继续麻痹下去,终有一天它们会不动声色地消弥。

 

   如果不是,威廉再次主动劝导她的话。

 

  “特蕾西,我认为你真的该调整一下作息时间。”威廉看了一眼表,有些担忧地说。

 

  “呵,你也这个作息,我看你不也好好的。”她故作轻松地想岔开话题。

 

   “我还不是为了陪...咳,我体质好,你这么熬...就算是因为你父亲,他在天之灵也不愿意看你这么对自己身体。”

 

  他的眼里满是毫无杂质的真诚,她知道他把她当成了什么,过早丧父的少女,脆弱且不得不过早长大,坚强地令人佩服,又纯洁地让人怜爱。

  

    深埋在她心底的,丑陋的伤口好不容易凝成恶心的脓包,有被他关切的目光利剑一般挑开。她承受不住他的目光,痛苦地捂住了双眼。

 

   “不!...你根本不会懂....”

 

   随后,她像是消耗了毕生的勇气那般,缓缓抬起了眼,那对琥珀色的双眸此时又蓄满了痛苦。她一字一顿地说:

 

   “你不是一直想听我的故事吗,好,你将得偿所愿了。”

 

   那些被埋在不可见人之地的黑暗种子,总有一天会如荆棘般哗啦啦地破土而出,遮天蔽日,密不透风。

 

   在她的记忆中,她的父亲是伟岸的,高大的。他是统治她所有玩具兵的国王,是背负起她所有决定的巨人,他脚踩生机的大地,也为她撑起青色的天空。

 

    特蕾西完美继承了父亲在机械方面的天赋。这也使父女间更加亲密无间。他们甚至一起制作了专供对方联系的便携无线电——只要一方按下,另一方便会收到提醒和位置信息,以便要事时联系。后来特蕾西才发觉,原来他们当时,已经制造出了简易的手机。

 

   由于母亲的缺失,她一直拼命想要获得父亲的承认,所以她总比其他孩子加倍努力。当其他孩童位一只新娃娃或者一部新赛车在地上打滚哭闹的时候,父亲抚摸自己头顶的时侯,对她已经是莫大的奖赏了。

 

   然而就算再听话的女儿,到了青春期难免开始与父亲产生分歧。她记得那是个雨天,她和父亲因为她擅自的改良造成的失败而吵架,父亲扬言她一意孤行的成果绝对会失败。这无意狠狠挫伤了女儿好强的自尊。特蕾西第一次如此愤怒,她抓起自己的配方和一书包零件摔门而去。

 

    她负气来到学校的实验室,发誓不将成果造出来绝不回家。她一定要让父亲对自己刮目相看,相信她也有独当一面的能力。而在这期间,他们的联络器嘀嘀地响了起来。特蕾西红着眼瞟了一眼,她有犹豫要不要接起,但是她相信父亲只是想喊她回家,而刚刚他的表现让她不想那么快顺从,于是她没有理会,当它再次响起的时候,她干脆不耐烦地把它搁到了一边。不过好在,他没有再来烦她。

 

    当特蕾西最终完成成果的时候,大概已经晚上十点了,她兴高采烈地抱紧自己的作品,一想到能向父亲证明自己的能力,她的胸腔里便挤满了骄傲。她蹦蹦跳跳地回到家,迫不及待地拿钥匙打开门,在得意地宣布了一半时发现灯没有开,然后,她看见了倒在地上的父亲。

 

     之后一切静止了,窗外苍白的光和房内的漆黑交织在一动不动的父亲的身上,像是一幅静默的定格画。支撑天地的父亲此时倒在地上,乌黑的天空开始塌下,连带着天花板,向地板坠落。她的身体被压瘪,她无法呼吸。

 

    她听见耳边传来沙哑而巨大的雨声,它们细碎而静谧,将夜里的城一点点蚕食成真空。

 

   “法医鉴定,我的父亲死于突发性心脏病。”她的语气平静,但是无法免于颤抖:“他本来就情绪激动,又喝了酒....他发病的时候,由于爬不到固定电话那边,只能用尝试用随身携带和我沟通的联络器联络。”

 

   “也就是说...如果我赶回去的话....”她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哭了起来:“我是个...杀人犯。都是我的错...爸爸...”

   

   “不,特蕾西,这只是无心之失。”威廉心疼地安慰着,但他也明白,对于旁观者来说,当局者的自责和后悔是他们体会不到的。

 

    “是我不配见到阳光...像我这样的家伙,只能活在暗处。”她抬起手掩面,似乎不希望威廉看到她狼狈的样子。

 

   现在威廉终于明白为什么特蕾西那么抵触阳光了,当她暴露在阳光下的时候,她会觉得自己曾犯过的可怕的失误也被翻出来,赤裸裸地接受着审判。

 

    “特蕾西,你的情绪不太稳定,我送你回家吧。”说着,他想起身扶起她。

 

    “不要!”她敏感地甩开他的手,像是受伤的小兽:“就这一次,不要送我了,让我自己静静...”说罢,她浑浑噩噩地起身,摇晃着向门口走去。

    

    “小特!”他追着她到门口:“你还会回来的对吗?”

 

    而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动作,像是一只无家可归的幽灵,慢吞吞地隐进夜雾的深处。

 

    

 

 

     隔天晚上,威廉还是来到了酒吧,他有些坎坷不安地等着。可是直到星辰被乌云掩去,被抽干血液的酒杯越来越多,在吧台上颓成一堆透明的乱葬岗,酒鬼的最后一根烟蒂烧到了尾巴,那朵小白花还是没有出现,可是已经开始下雨了。

 

    大雨来的很急,将没带伞的过客们困在了屋檐下。他忧愁的脸被灯光拓印在玻璃窗上,此时被瀑布般的雨流刷地晦暗不清。他担心特蕾西这时候来找他,虽然只有十分之一的可能,但万一中了那一分,特蕾西困在了大雨中呢?

 

    他坐不住了,拳头微微发力,最终咬咬牙一跃而起。他拨开躲雨的人群,在他们诧异的目光中义无反顾地冲进了大雨中。

 

    威廉顺着他以往送特蕾西回家的路狂奔。以往的幻影在雨幕中模糊间撞进他的眼帘,少女月光下洁白的肩,盛满星星的眼睛和她上扬的唇角藏不住的小虎牙。他们的脚步印在公园的小道上,欢声笑语写进夜风里。他下意识想抓住这飘渺的意象,但只抓了一手冰冷的雨水。

    

   风在狂摆的树冠间低吼,雨滴狂乱地迎面砸向他的脸,他看不清,衣服也湿透了,黏哒哒的比打球出的汗还恶心。但是他不在乎,他只想找到那朵娇弱的小白花,在她被风雨蹂躏前罩住她,保护她。

 

   不知不觉他已经跑到了特蕾西的公寓旁,一路上没见到特蕾西让他放心许多——看来特蕾西或许真的没有出门。但是他还没有完全确定,于是威廉咬咬牙,他已经做好了被举报扰民的风险,准备一家家敲开门找特蕾西的住所。

 

   但是他还没开始行动,就望见她的小白花正抱着膝坐在楼洞里。

 

   “小特!你在这儿做什么?”他跑过去问到。

 

   特蕾西有些诧异地抬起头,当她看到被雨淋透的威廉时,感动和惊讶毫不掩饰地混杂在她的脸上。但是威廉更在意她脸上糊满的泪水,这让他的心又揪了起来。

 

    “我梦见...父亲了...”她断断续续地说:“这次我记住了一大半内容...等我醒来的时候,外面在下大雨...就和他走的时候一样。”

 

    她痛苦地闭起了眼,威廉心疼地握住她的肩膀:“嘿,嘿,我们先回你家,好不好?”没想到特蕾西反应激烈地甩开了他的手,恐惧地往里缩了缩:“不要!我会...我会我会想起...那个晚上...”

 

   威廉小心翼翼地靠近她,像是安抚受到惊吓的幼童,他柔声说:“那好,我们打车回酒吧,但是可以先从你家拿把伞吗?”

 

   “不要!”她将自己缩地更小:“我淋雨没关系的...我目前,不想,再踏进家里一步...”

 

    她听见威廉叹了口气,她想自己或许令他很难办,但是她太懦弱了,所能做的只有小小声的道歉。但是在她道歉的同时,她感到一张什么东西落到了她的头上。

 

   “外套虽然湿了,但是起码能为你挡挡雨。”威廉现在只剩一条短袖,湿透了的布料勾勒出他随着呼吸起伏的健硕胸膛。“别嫌弃哇,我们走吧。”

 

   一波三折,威廉最终还是回到了起点——除了自己狼狈了些。面前的女伴也失魂落魄,目光愣愣地看着某处,面前的龙舌兰日出都没碰一口。

 

   “所以,你梦见你父亲...怎么了?”他试探着开口。

 

    “....他...他站在我面前倒退。”她沙哑开口:“然后他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淡...我想追赶他...但是他只是笑着对我招手...再之后,我记不起来了。”

 

   “或许...”

 

   “没有或许。”她苦涩地微笑起来:“他在怪我,在惩罚我,怪我为什么没能及时...”她说不下去了,双手紧紧交握,指骨因为用力而发白。

 

    “你知道吗?我也没能见到维克多最后一面。”威廉平静地开口,而特蕾西抬起头,有些好奇地望着他,于是他接着讲了下去。

 

    “维克多从小陪我一起长大,对于我来说,差不多是家人一般的存在。他走的那天,我在打比赛,是比赛结束后我看到我妈发了条短讯告诉我的。说来也奇怪,当时并没有特别难过,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回家了。”他押了一口酒,那对纯粹的黑眸罕见地蒙上了一层郁郁的雾。

 

   “但是我当天晚上,就梦见他了。他敲着厨房的玻璃窗,这个馋鬼露着舌头留着口水,我一猜就知道他饿了。于是我放他进来,他开心地围着我转圈,舔我的手,口水都滴到我裤子上了。”

 

    “然后我给他弄饭,他吃的很开心,吭哧吭哧地,跟头猪似的在那拱,我常常因为这吐槽它,但是我同时又十分喜爱他。尤其是那时,我不知道为什么,觉得非抱他不可。便在他吃完饭后紧紧抱住了他。”

 

   “然后呢?”少女听地入迷,泪痕干涸在脸颊上。

 

    “他任我抱了一会儿,然后开始挣脱我,他说:‘我要走了’,我从心底里开始拒绝,不愿意,于是将他抱地越发地紧,他又在我怀里待了一会儿,像之前我难过时那样舔掉我的眼泪,然后他摇摇头,温柔地说:‘不行哦,我真的要走啦。’我还想留他,但是他这次轻松地挣脱开了我,向前跑去。我家的厨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又像麦田又像阳光的一片金色。维克多向前跑去,而我动都不能动,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像年轻时那样有力地奔跑,背上的皮毛也越来越淡,最终,他融进了那片温柔的金色中。”

   

   他舒了口气,像是念完了一篇长篇小说一般:“那天晚上醒来,估计是我哭的最凶的一次。我的父母都是无神论者,但他们听完我的梦后都没说什么,因为我们都相信,那是维克多专程来跟我说再见。”

  

   “我想起来了...”特蕾西忽然怔怔地说。

 

   “你想起来什么了?”

 

    “我的父亲...”她的声音考试颤抖:“他在消失前的一刻...他没有怪我...他笑着对我说:‘小特,我为你而自豪。’”

 

    他看见面前的少女又开始掉泪,但他这次并不担心。因为其中的愧疚,恐惧和阴郁已经被她永远地遗留在了那个梦中。虽然知道此时她的哭泣只剩下了释怀与感动,但他明白,在这样的时刻,她仍旧需要他人的依靠。于是威廉走过去,轻轻环住了小小的少女。而特蕾西没有抵触,也抱住了他的腰。

 

   特蕾西将脸埋在青年结实的胸膛上,他温热的皮肤拭去她的眼泪。他的心跳稳健,配合着他一下下轻柔的拍打,让特蕾西没由来地感到安心。她小心地嗅着从他领口里钻出来的,干净的青草味道,忽然想到,自己家那条大大的二人毯,或许又能恢复到两个人的状态了。这么想着她又羞红了脸,往威廉的怀里又钻了钻。

 

   两人抱了不知多久,等他们恋恋不舍地离开对方的怀抱后,便不约而同地向窗外看去。

 

   大雨已经和夜一起销声匿迹。天色已经大亮,粉玫瑰色的晨曦在东方苏醒,怜爱地亲吻着这座湿透的城市。

 

    而这次,特蕾西泰然自若,眉宇间没有丝毫不安的意味。

 

   威廉宽慰地笑了起来,他举起手中的龙舌兰日出,说到:“这次,准备好迎接真正的日出了吗。”

 

   特蕾西也举起手中的酒杯,她明亮的眼睛中再没有夜魔的阴霾。她笑着回望他,用力地点点头。然后两人默契地维持着同一姿势,一起安静地转头望向窗外。

 

    初生的朝阳自粉嫩的霞光里剥出,带着水淋淋的红,从高楼的间隙中艰难而缓慢地升起。灿烂的金光公平地挥洒在街市的每一处,温柔地唤醒着这座城里的每一个人。特蕾西也不例外,她偷偷握住旁边大男孩的手,闭上眼,任由阳光为她和清晨做媒。

  

   今天将是崭新的一天。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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