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克龍

生活总在别处

【合志文解禁】【杰医】雾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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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鹗杰克设定

*1880年伦敦的毒雾事件(并非1952年的)

 

 

耶和华在云柱中领他们的路;夜间,在火柱中光照他们,使他们日夜都可以行走。

    

                                            ———《出埃及记》

 

 

一个将死的人能看到,感受到什么呢?

 

胡珀太太那用缺着角的橡木栅栏围成的小后院里,那里面的落叶的尸体摞地高高的,瑟缩在一起呈出一副冻死后的淤紫色和冷青色。贝克街的清晨,四处潦倒着衣衫褴褛的流浪汉,他们的分不清是棕色还是灰色的鞋子有的破掉了,露出那被灰尘和污垢死死嵌入的脚趾甲。伦敦东区跨过泰晤士河耸立的那些上百个烟囱们齐齐冒着悄无声息地冒着浓烟,继续把更多的烟雾汇入伦敦灰色的大雾中。工厂里在下午会走出来些脸和身子上都抹着一块块灰的孩子,他们的手里常常拈着一块干巴巴的黑面包——它们都已经不新鲜了,她时常可以看见上面青苔似的,冷暗的霉菌。

 

窗外几日不散的大雾似乎让人门的关系更加疏离,她经常看见各色各样的人从她家窗前经过。裹着驼色或灰色风衣,脚上套一双不知道穿了几年的旧皮鞋的总是一脸郁闷的公务员,套着巨大的裙摆,惺惺作态,花枝招展的夫人们,驼着背,衣服永远带着褶皱的,满脸倦容的劳工。 他们无不例外地只是盯着脚下那块儿不怎么美观的砖石路,偶尔抬起脸来,即使眼神交汇,他们也会淡漠地移开,像是被大雾隔绝了一样。

 

艾米丽向窗户上哈着气,这样想着。白气在冰凉的玻璃上氤氲出一片暧昧的形状。她手里抱着一杯刚泡的,暖热的红茶。对肺有好处,虽然艾米丽知道那是无济于事。

 

她是一名医生,总能清楚而敏锐地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各种症状。但这在这种情况下是却是极残忍的,她能够感觉到伦敦的街道上阴郁浑浊的气体撕咬着她的肺,她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血液流动的越来越迟缓,她的生命的活力正在一点点衰竭,一点点将她往黑的地方拽。

 

“咳咳咳!....” 肺部忽然一阵不适,她急忙喝了一口红茶润润嗓子,然后裹紧了一条米色的围巾。她冲钟表看了一眼,三点十五分。她必须赶快走了,预约的病人还在等她。

 

她的病人名叫胡里奥,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一个钟表匠学徒。此时此刻他正躺在一张破旧的,只呀作响的小床上,瘦弱的胸膛艰难地起伏着,他曾乱蓬蓬的姜黄色的头发此时被汗一缕缕黏在了他的额头上,那半张着的嘴唇发白龟裂,像是干涸的河滩。

 

他的母亲坐在他旁边,用她粗糙褶皱的双手握住儿子的一只手放在额头上。无声地,不停流着泪。

 

他和艾米丽一样,得了肺炎。只不过病情要比艾米丽恶化地快很多,她也不知道与自己相比他是不幸还是幸运。

 

“黛儿医生....”一见到艾米丽进来,他就沙哑出声。“你来的正好,咳咳.....我马上就要....咳咳咳....走了...”

 

“胡里奥,别瞎说。”她赶忙说到,虽然她的职业本能清楚地判断到,男孩儿说的没错。

 

“不要安慰我了....咳咳.....”胡里奥的唇角努力扯出来一丝虚弱的微笑“我已经看到那雾港了....咳咳....还有....那位雾鹗,他一身...咳....一身黑衣...来收取...我的命。”

 

又是雾港,从胡里奥的肺炎严重开始。这个名词就没有停过,可是除了他,谁都不知道那是个什么玩意儿。或者说,从伦敦开始弥漫起大雾开始,艾米丽看过的越来越多由于感染呼吸道疾病的将死患者说过这些话。艾米丽初步的判断是有可能由环境污染产生的某种致幻细菌引起的,她曾尝试因此向卫生大臣报告过,可是她的多封信件只收到了一个卫生大臣正在考虑之类的回复。

      

毕竟,当权的内阁和皇室养尊处优地被国会大厦厚重的墙壁和白金汉宫精致的围墙远远隔离在那些冒着黑烟的工厂以外。掌握着英国经济命脉的资本家们大多正无忧无虑地在英格兰乡下的私人庄园里感叹葡萄酒的甜美。有谁会在乎那些蝼蚁般苟延残喘地贱民们呢?

 

她看着身体挣扎地越来越厉害的少年,悲哀地叹了口气,看了一眼表。

 

四点十分。

 

上等夫人们或许正坐在她们那富丽堂皇的房间里,坐在那柔软的天鹅绒垫子上享用着精细的下午茶,她们或许甚至会为司康饼没有抹够蜂蜜而大发雷霆,摔碎一只只价格不菲的碟子。而在白教堂区的小房间里,虚弱的少年踢蹬着打了不知多少补丁的薄被子,痛苦地喘息着,这家人甚至贫穷到了找一个患了肺炎的医生来治自己孩子的肺炎。

 

“时间到了....时间到了...”胡里奥的眼睛上翻着,他不停地喃喃自语,身体扭动地更加狂躁。艾米丽和他的母亲一边一个紧握着他的手。可是他的呼吸声却一下比一下粗重而缓慢,像是摧枯拉朽的破风箱似的。

 

“母亲.....”他将头转向那位满面都是操劳和辛酸皱纹的妇人,努力挤出音节,他不舍地望着她,像是想说什么一般。

 

可是他的永远没能说出来。下一秒,他便身子一斜,手重重地垂下,他的眼睛永远呆滞在了那里。

 

艾米丽拖着沉重疲惫的身子回了家。虽然作为医生她看多了生死离别。可是胡里奥母亲充满绝望地,声嘶力竭地呐喊还是让她的心不免一阵绞痛。

 

伦敦。

 

外人眼里光鲜亮丽的摩登都市,日不落帝国的桂冠明珠,世界的中心。他们或许看见了泰晤士河的华灯初上,国会大厦灯火通明。或许看见了皇家交易所纸醉金迷,圣保罗大教堂里唱诗班的歌声朗朗。但是他们不知道, 这场奢华的,饕餮宴席的背后是靠着无数卑微蝼蚁的生命和那些带着汗水的疾苦支撑起来的,无辜的穷人们流下的血汗铸成了这座城市的华美的罪恶。

 

浑浊的雾霾占领了这座都市。这座城市正在死去,可是所有人都在狂欢。

 

“咳咳咳咳!!....”她的嗓子又激烈地咳嗽了起来。这刺激地她眯着眼睛流下了泪。泪眼朦胧间, 她看见煤气灯昏暗的光照在那本摊开的狄更斯的《双城记》的一页上——

 

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这是一个最坏的;

这是一个智慧的年代,这是一个愚蠢的;

这是一个信仰的时期,这是一个怀疑的时期;

这是一个光明的季节,这是一个黑暗的季节;

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

人们面前应有尽有,人们面前一无所有;

人们正踏上天堂之路,人们正走向地狱之门。

 

 

 

 

艾米丽.黛儿小姐富有医生优秀的一切特质,不像其他人一样过于抗拒死亡也是其中之一,她甚至早早地打点好了自己的后事。不能怪自己太过悲观,艾米丽对自己说到,毕竟这样的一个时代和城市实在让人留恋不起来。如果一切按自然发展的话,她应该在几个星期内就躺在那一抔黃土里,然后被这座冷漠的机械之城遗忘在迷雾里了。

 

怪事发生在一个普通的星期五晚上。艾米丽像往常一样沿着泰晤士河上方的黑衣修士桥步行回家。

 

和往常一样,这条街上来来往往穿梭着络绎不绝的马车。有些暴脾气的车夫们恨不得要把缰绳甩断,他们大部分都身材矮小,脸颊总是泛着醉酒般的通红,狠狠地抽打着自己胯下那可怜的牲畜,那受惊的马儿只得一路狂奔,拽着马车那俩笨重的轱辘轧过地上的水坑,里面积攒着的雨水混着泥飞溅出来,总会甩到某个可怜的下班劳工的身上。此时那身着一件破旧呢子外套的劳工正拈着滴答着泥水的衣角指着那急性子马车破口大骂。那车夫连头都不回,大声回敬了句含混不清的谁都听不懂的粗话,继续抽打着自己的马飞速行驶着,很快消失在了黑衣修士桥的尽头。

 

诸如此类的闹剧在一路上总要发生多起,这害得艾米丽只想闷头走路,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艾米丽走了一段时间,渐渐地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太静了。

 

没有车轱辘轧过坑坑洼洼的路面时发出的沉闷撞击声,没有劳工们用一口浓重的伦敦腔发出那被香烟侵害过的沙哑嗓音, 也没有流浪儿们抢夺一只面包时发出来的儿童们稚嫩但尖利的嗓音。

 

她不由有些警觉地抬起头——周围全是雾。

 

没有一辆马车,一个人,或者一个活物。她连自己鞋底踏上石子儿路发出的声响都能听的一清二楚。当四周过于死寂时,人的本能总会驱使着大脑感到恐惧。

 

艾米丽加紧了走路的脚步,她感觉自己的脊背开始冒起了汗。她现在只希望面前能出来一个人,哪怕是个衣衫邋遢的,语言粗鲁的酒鬼也好。

 

可是一个人都没有,艾米丽却看见了在东方的一个方向有一团闪烁的明光。金黄色的明亮被大雾氤氲的显得有些飘忽不定,为本该代表温暖的灿烂平添了几丝鬼魅劲儿。

 

它像一个指路灯一样,默不作声地在迷雾里眨着那只神秘的眼睛,即像是指引又如同某种监视。艾米丽环顾四周,然而周围除了缓缓流动的夜雾什么都没有。

 

就像是坠入了无边无际的灰色潮水,那点亮光是屹立于海上的唯一灯塔。是她别无选择的希望。她咬咬牙, 向那抹光亮走去。

 

走着走着,光亮似乎还是远远地悬挂于天边,她却走到了尽头。一个港口阻隔了她的去路。

 

艾米丽不敢相信,首先她清楚得很,黑衣修士桥绝不会建到泰晤士河里去。其次, 面前港口之后的水无边无际,分明就是片大海。

 

“啊!啊!——”粗嘎的鸣叫猛地刺破这长时间弥漫着水雾潮湿的寂静,艾米丽的神经本就崩到极点,被这一惊吓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她定睛一看,原来只是几只在空中盘旋的黑鸦。

 

此时这几只渡鸦都冲艾米丽飞过来,先是在她身边试探着飞了一会儿,然后便小心翼翼地落在她的肩头或手臂上。乖巧的一动不动。

 

“看来你很受它们欢迎。黛儿小姐。”一个优雅的男声从迷雾中传出来。艾米丽刚刚稍微放松点的肩膀一瞬间又紧绷起来。她发誓,她看见了一个黑影从迷雾深处剥离出来,没错,就是如同方糖从玻璃纸里滑出那般剥离出来。

 

不过,这高大颀长的黑影显然不如方糖那般可人,包裹他的玻璃纸也不是什么花哨甜腻的糖纸而是诡谲的冷雾。

 

他身材修长瘦削的有些不正常,他披着一件黑色的风衣,肩膀上缀着丰盈的黑色羽毛作为装饰,看上去极富有戏剧感。更怪异的是,一只巨大的铁爪镶嵌在他的左手上,让她觉得一阵恶寒。艾米丽看不清来人的脸,可是她能看见他五官大致的轮廓,它们阴森森的,看起来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很瘦削的样子。

 

 

“你是谁?”艾米丽壮着胆子问。“我认识你吗,先生?”

 

“我一般让他们称我为雾鹗,而你,我亲爱的黛儿小姐,你可以喊我杰克。”

 

雾鹗。这个名字像是一道闪电狠狠朝她脑袋劈了一下。

 

“这儿难道是...雾港?”胡里奥发疯般的的喃喃自语回响在脑海。她有些不可置信地问。

 

“看来我送走的客人们向你提过这地方。”艾米丽看见雾鹗那没在暗影里的下颌耸动着。“我负责几周后来收你的命的,黛儿小姐。”

 

“你是说你主宰生死....?”艾米丽努力压制住内心的恐惧问到。

 

“目前来说,是的。”

 

“不可能!”在医学院毕业的艾米丽无法接受这被推翻的鬼神论“你是我脑子里的幻觉!你是某个病原体产生的,咳咳....你不可能是死神!”

 

“我不是幻觉,不是病原体,不过也不是死神。”杰克双手背在身后,慢条斯理到“我被雾都的大雾孕育而生。它是我的归属,而我负责渡走那些不幸丧生于此的灵魂,当然这其中包括你的,黛儿小姐。”

 

“不可能....咳....不可能....”她的身体颤抖着,往后退着。

 

杰克并没有理会她语气里的崩溃。继续用那种从容不迫的语气说下去“不过黛儿小姐,你拥有我收过的最纯净的灵魂。这真的很有吸引力,不是吗?”

 

艾米丽听出了最后两句中他语气里不动声色的疯狂和有些扭曲的兴奋。这让艾米丽颤地更厉害了,更何况他向前慢悠悠地踏了一步。

 

这一步彻底踩断了艾米丽理智的神经。

 

“滚开!我不要听你说的话!你离我远点!!”她不顾一切地哭喊到。

 

黑影迈动的脚步猛地僵住,像是被谁施了法一样定格在那儿。随后他冷笑一声“如你所愿。”随后,他就开始缓慢地向后退去。与此同时,笼罩着一切的大雾也跟着他的身体潮水般极速褪去,空气里凭空开始刮起了冷冽的风。水雾凝成了细碎的冰碴,刀锋般划过她的脸。她只得闭上眼睛,一边试图用手臂抵挡。不知道过了多久,风才停息。

 

她小心翼翼地睁开双眼,四周是熟悉的景物,路边的煤气灯亮着光,泄露下来的金色被桥下的的河水波纹切割成一条条细长的伤口。桥上的马车已经没几辆了,劳工们也差不多回到了他们破旧的的出租屋里去了,只剩几个流浪儿在街边的凑在一起嘟嘟囔囔,把手里冷硬的饼子掰下来一小块扔给脏兮兮的流浪狗,他们的脸被冻得通红,但是依旧带着难得的喜悦同伙伴们谈着天。

 

他们完全不知道刚才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在了对面满脸惊慌与茫然的女子身上。

 

但对于艾米丽来说,最让她感到耿耿于怀的是在回荡在她耳朵里的,狂风散去前,杰克那冰冷的翘着着讥诮尾音话语。

 

“这无济于事,黛儿小姐,你的灵魂属于雾港。也属于我。”

 

 

 

 

 

就算艾米丽再是一个坚定的,达尔文的拥护者,昨日的经历依然让她心里发怵。不管那是个什么玩意儿,都让她打定主意不再走黑衣修士桥。

 

艾米丽紧紧攥着自己披肩的一角,那呢绒带着小刺儿厚重的夯实感扎着她的手,这种衣料莫名的安全感让她下定了决心。她刚刚从斯卡芙夫人的住所坐完客出来——她是一位为数不多的,上流阶层里真正的好人。艾米丽曾帮她治过病,而当艾米丽罹患肺炎,斯卡芙夫人却更加关切的常常喊她来做客,一点都不嫌弃她的肺炎。

 

斯卡芙夫人那和煦春风似的笑容浮上艾米丽的心头,不禁让她感觉暖洋洋的。再加之,午后难得的艳阳天把大雾驱散了一些,明亮的白昼将终日灰蒙蒙的马路和街道都刷成了可亲的浅金色,迷蒙的光晕琥珀似的罩住了她的身体,使她本身冷色调的衣服无端多了些温暖的气质来。阳光正好的温度暖着她冰凉的手背,让艾米丽莫名生出了懒洋洋的舒适感。

 

艾米丽伸了个懒腰,在这一瞬间,她看着周遭似乎充满希望的一切又突然充满了信心。她甚至觉得自己不怕那昨晚遇到的可怖雾鹗了。

 

似乎雾都子民都有这种与生俱来的乐观主义。

 

有贵人关心自己,黑夜也尚未降临,她还可以晒一个下午的太阳。艾米丽登时觉得自己战无不胜了起来。她煞有介事地整理了一下衣领,雄赳赳地昂起了头。

 

然而这种鲁莽的勇敢在她看向街对面的一瞬间烟消云散。

 

四周建筑上的光在她眼里暗淡下去,最终化为了灰暗不清的破旧轮廓。本该暖洋洋的阳光宛如冰冷的芒刺在背。她的心脏一瞬间冻结,然后被猛拽下了谷底。

 

她看见了街对过安静地伫立着一道黑影。颀长的身子,肩膀上缀着有些夸张的,层层叠叠的黑色羽毛。还有惨白的面容和瘦长的高脚礼帽。

 

艾米丽的呼吸在一瞬间停滞。她本能地想尖叫可是嗓子像被铁丝死死攥住一样发不出一点儿声响。

 

她看不清他的脸,但她知道,他在看着自己。

 

一辆马车从路上驶过,高高的穹盖刚好挡住了他的身影。等到马车过去后,街对面已经空无一物。

 

艾米丽一只手死死攥着披肩,巨大的晕眩感使她有些站不稳,女子踉跄了一下,急忙扶住旁边的路灯杆。

 

慢悠悠逛街的计划泡汤了。艾米丽现在只想赶紧看完剩下的那个患者然后在天黑之前回家。

 

可是黑夜依旧像不怀好意地潮水一样悄无声息地漫上了天空——在她渡过泰晤士河之前。

 

她紧紧咬着嘴唇望着眼前的桥,她没有选择走黑衣修士桥,可是她依然心有余悸。

 

每一座桥都大同小异,贫穷和繁华用一种残忍的方式交融在了一起。但唯一不变的只有那闹人的喧嚣。艾米丽曾经顶厌恶这种烦心的吵闹,但现在对于她来说弥足珍贵。

 

“不要起大雾不要起大雾....”她一边走一边默念着。可是那冷白色的气体依旧悄无声息地腾升而起,弥漫在了她的周围。

 

她慌张地抬起头,在大雾还没有完全淹埋周围一切的时候,她看见一搓下班的劳工正向她相反的方向走去。艾米丽毫不犹豫地狂奔过去,似乎把那几个人当成了自己的救命稻草一样

 

“请等一下!请等一下!”她不顾什么淑女形象,一边惊慌失措地呐喊着一边向他们狂奔。

 

可是他们像是听不见一样,继续有说有笑地聊着天向前走去。更恐怖的是,艾米丽发现自己怎么追赶都赶不上他们。

 

大雾逐渐浓郁,那阴郁的屏障将他们的身影一点点吞噬的模糊,最后徒留夜色安静地在她身旁流动。四周又只剩下了她一个人。恐惧达到了临界值,喷薄成了莫名的恼怒。

 

她像一个疯子般大声吼叫着,里面饱含怨恨与恐惧。

 

正在她想再次把一声吼叫从嗓子里推出来时,迷雾深处穿出的一个冰冷的声音让她的话语卡在了喉咙里。

 

“黛儿小姐,您这样可有失淑女形象啊。”

 

随后,艾米丽就听见了那特有的,空洞的哒哒脚步声,揉杂着雾气的潮湿,不急不缓地朝她的方向踏来。

 

她可以感觉到,他站在了自己身后。他身上散发出一股阴暗的湿润寒意,像是来自深海。

 

“您今天下午见到我了,不是吗?”他口中吐出的冰冷气息拂过艾米丽棕色的头发,她的后脑勺头皮被冻的一阵发麻。

 

她不想理会他,她要离开。于是艾米丽什么都没说,干脆向前走去。

 

寒光一闪,人类本能的反应使她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定睛一看,那是他架在她脖颈上的铁爪。只是轻轻抵上肌肤,艾米丽就能感觉到那黑色利刃带着冰冷的撕咬一样的细小刺痛。更不用说,若是再向前走一步,柔弱的脖颈会被怎样血腥地斩断了。

 

“你的母亲没教过你尊重人吗?”他的声音是带着狠戾的阴沉。“首先,当别人对你说话的时候,你要看着他。”

 

她的肩膀被他的手狠狠抓住,他的手不出所料也是冰冷的,像是要捏碎她骨头般的力度使艾米丽吃痛出声。他强行扳过她的肩膀,逼迫她看着自己。

 

这是艾米丽第一次看清杰克的脸。和她所想的一样,他的五官看起来如白骨般渗人。可是他容貌的阴森中居然还能再产生出某种迷人的俊美这让艾米丽十分想不通。尤其是那对深陷眼窝里的那对苍蓝色双眸。像是被海水冲刷过一般的极浅的蓝,里面深蓝色的瞳仁此时却缩成一个点儿,盯着自己。

 

“你本不用这么怕我,黛儿小姐,我是最了解你的人,你应该依靠我才是。”

 

依靠?她打量着这具怪异的身体和幽灵一般的面容,不敢苟同地摇摇头“请你不要想当然。”

 

他将她的肩膀捏地愈加紧了。“你已经很累了,黛儿小姐,虽然你即将长眠。但在临死前,不希望活得不那么孤独些吗?不去看那些病人的痛苦,无视这座城市的冰冷。艾米丽,我可以看见你内心的恐惧和对现实的厌恶,但是和我待在一起的时候,你起码能自由自在的。”

 

他的话不多,但却极具蛊惑。像一抹温暖却危险的火苗吸引着疲惫迷路的灵魂。

 

“就算我认同你的话。”艾米丽对视他的眼光依旧冷冷的,但语气并没有之前那么抵触了“我也不会与你成为同伴。”

 

“但起码聊胜于无。”他的冰凉气息拂过她的耳畔。

 

“对你来说,找同伴是没必要的吧?”杰克冰冷的手掌可以感觉到她的肩膀在发抖,但是她表现出的依然是一副毫不让步的样子。

 

“就连死神都有偏爱的灵魂。”他居然扬了扬嘴角,阴影在他脸上被隐约地撕裂开来“更何况没有他那么公正冷酷的我呢?”

 

她的肩膀不再颤地那么厉害了,而是更迭成了随着随着粗重呼吸大幅度地耸动。艾米丽能感觉到自己的牙齿在控制不住地咯吱咬合着,寒冷的雾气都从牙缝里渗透进了口腔。

 

她开口到“如果,如果你真那么想,那我要求你放我走你会同意吗?”

 

这是一个危险的赌。她在赌下一秒她迎来的不是恼怒的冰冷刀刃而是一个饶有兴致的笑。

 

所以当她看见杰克的瞳孔猛地一缩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的心都被紧紧拽住了。

 

她感觉到那冰凉的刀尖抵在了她的喉口,带着杀气的锋利刺痛敏感地传入了细嫩皮肤下的神经,模糊的痛感蔓延开了整个脖颈。恐惧在她的筋肉间炸开,惊得它们不停收缩着。

 

看来是赌错了。艾米丽紧紧闭上眼睛。恐惧与后悔充斥着她的大脑。

 

可是巨大的痛感没有像料想般袭来。相反的,那令人战栗的冰凉却倏然离开了她的脖颈。她小心翼翼地睁开眼,面前的雾鹗正咧着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黛儿小姐所希望的,我自然愿意尽力去办。”他一边饶有兴致地摆弄着那插满钢爪的手指,一边说到。

 

随后和之前一样,大雾开始如狂风般飞速流逝。杰克的身形也逐渐模糊,与伦敦的夜融为一体。

 

在他即将彻底消弭于夜色之前,他的右手抚摸上了她冰凉的苍白的脸颊。他浅蓝色的眸子紧紧盯着她,他的声音低沉而深厚。

 

“我们会再次相见的,艾米丽。很快就会.....”

 

 

 

  

 

接下来的几天艾米丽都没有收到杰克的“骚扰”,可是与此同时她的身体也越来越差,她都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肺像头摧枯拉朽的老驴似的,勉强拖着身体的机能运转,每动一下都是一种钝痛。

 

艾米丽一边咳嗽着一边急急慌慌地捧起围巾捂住嘴巴,把那些剧烈到有些骇人的咳嗽声都闷在了一团团毛线里。让其听起来不那么严重。

 

真是自欺欺人。艾米丽自嘲地想,可是她忍不住这样去做,包括上街散步也是,明明已经做好迎接死亡的准备了,但是她作为医生还是下意识给出了多出去转转,换一换空气的建议。

 

不过说实在的,伦敦室外的空气质量甚至更糟,煤渣刺鼻的气味混着其他杂七杂八的工业废料味儿漂浮在这座摩登城市的上空。寄生虫一样钻进每个匆匆赶路的市民嗓子眼里,再粘在他们的肺叶上,直到雾都的烙印和他们融为一体为止。

 

不过好歹,她起码不用窝在那个阴暗潮湿的小公寓里,她还能看一看泰晤士河对面的伦敦西区在夜晚里华灯初上的景象——即使那辉煌的浮光下是不见底的罪恶,艾米丽也无法否认它们的美丽。

 

她兴致缺缺地迅速浏览着街上店铺的橱窗,那里面大多千篇一律,是酒馆,刚下班的蓝领阶级爱去的地方。刚巧,这片街区挨着几座工厂,由于市场需要,这儿的酒吧就如同雨后春笋般纷纷冒出来,颜色迥异的招牌林立街头,大部分都是由“Brown’s” “Sam’s”这样的姓氏起名,没次艾米丽走完这条街都有种仿佛看完了全伦敦人的家名的错觉。

 

起初,艾米丽图新鲜还会饶有兴致的观察橱窗里面的情景,但久而久之,艾米丽也失去了兴趣——因为每晚的场景都大同小异,身着破旧寒酸的呢子外套的工人们大口吞咽着廉价的拉格啤酒,他们皱巴巴的领子上总是有灰的或棕的可疑污渍,不知道是来自工厂的机油还是黄兮兮的酒液。

 

对于远离那些繁华街道的边缘居民来说, 酒精和烟草或许是他们仅有的娱乐方式了。

 

想到这儿,艾米丽的心情更烦闷了,干脆停下了脚步,对着一个玻璃橱窗里劳工的背影发起了呆。

 

那劳工的衣裳是乏味的灰,这让艾米丽的心情更焦躁了。她不由胡思乱想起来,任由自己的思绪飘到更悲观的地方去。

 

她愈发觉得这座城市无聊透顶,自己的人生也是无聊透顶。她烦躁地想着,忽然一个想法迅速略过了她的脑海。

 

“如果杰克在旁边的话, 会不会正如他所说一样,稍微有意思些?”

 

这想法仅仅是一闪而过就让艾米丽足够惊慌了。

 

然而那莫名的罪恶感还未散去,她就隐隐约约瞥到了玻璃窗上突兀冒出的一个倒影。

 

他的身影被灯光刷地暧昧不清,但是那对玻璃球似的苍蓝色瞳眸倒是显得十分清晰。

 

忽然出现的倒影让艾米丽惊地捂住嘴巴,瞳孔一瞬间散发,不由踉跄着退后两步,结果结结实实地撞到了一个冰冷的胸膛上。

 

“我以为你会开心。”她听到男人兴致盎然的愉悦音调从上方传来。

 

“怎么可能,你.....”她转过头去再三确认,可是确确实实,街边煤气灯光将他阴森但又俊秀的五官勾勒的更加分明,和雾气里阴柔感不同,此时他脸颊轮廓的线条多了几分坚实,不再让艾米丽觉得那么失真。

 

“我可是听到了你的呼唤,黛儿小姐。”

 

“这不可能,我明明....”话说到一半,艾米丽才反应过来自己并不想承认内心那个一闪即逝的冲动。

 

“我亲爱的小唯物主义者,随你信不信,我可是听到了你的呼唤。”他的扬起左手,食指上的细长刀刃指着她心脏的位置了。

 

“这,这太荒谬了。”艾米丽努力摇摇头,让自己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严谨科学的价值观稳住。“我们还是分道扬镳吧,杰克先生。”

 

“我都过来了,黛儿小姐就这么不给在下面子吗?”一只冰凉的手钳住她正欲转身的肩。可是与胁迫性的力道相反,他的脸上还是一派温柔的笑意。

 

这熟悉的,闷顿且凶狠的力度仿佛再提醒着她杰克身为捕食者的立场,如果他想,他可以轻松地用左手上还反着寒光的利爪把她的喉咙割断。

 

“你....你的铁爪,不便出行吧。”艾米丽的脑海里迅速思索着各种借口,结果最终脱口而出的却是最蹩脚的一个。

 

“不劳您操心。”果然,杰克的笑意更甚。“我自有办法让其他人看不见,毕竟,我可是唯心主义的产物。”

 

随后,他猛地凑近艾米丽的脸,这完全超过了安全距离的间隔让艾米丽下意识地有些难为情。杰克挺拔的鼻尖几乎碰到了她的,他的口中吐出的明明是和寒雾一般冰凉潮湿的气息,可是却挠地她脸一阵酥痒。更何况,那对清凉分明的眼眸正直直望进了她的眸子里,摄人心魄的双瞳正攥紧了她徒留的理智,将其拽着,沦陷到那浅蓝色的漩涡中。

 

这家伙蛊惑人的本事倒是一流。明明是恼羞成怒的怨恨, 可是当这个观念蹦上脑袋的时候,她的脸却不由自主地微微泛了些红。

 

很显然,杰克捕捉到了她脸庞上难以察觉的色调变化,他的表情多了些得逞的意味“看来,黛儿小姐是愿意了?”还没等艾米丽回答,他就变戏法般从身后拿出一捧黄玫瑰,绅士地鞠了个躬。

 

  “我们的午夜之旅,就由这捧玫瑰开始可好?”

 

这大概是艾米丽一生中最难以言喻的经历了。和一个明显非人的——不知道是幽灵还是其他什么生物的男子一起漫步于伦敦的街头。不过最让艾米丽感到害怕的不是同行者的身份,而是她的心情非但不厌恶,反而越来越惬意起来。

 

可是她不得不承认,杰克确实是个很好的同伴。他能用自己恰好的幽默风度将气氛调节到一个很舒服的状态。贴心的绅士风度也让艾米丽甚至偶尔会忘记他雾鹗的身份。

 

和很多其他粗枝大叶的男性不同,杰克总能敏锐地察觉出身边人的心思。艾米丽仅仅是在卖唱艺人面前稍稍停了下脚步,杰克就二话不说就付了几个便士让他们演奏了一首稍显寒酸的弥赛亚,不过当这类清唱剧沾染上了市侩气息后,褪去了那豪华管弦乐的冗厚,反而有些平易近人的清新感。

 

他甚至带着艾米丽去了酒馆赌博——天知道他是从哪儿看出来她对于赌博的浓厚好奇的。艾米丽只记得杰克微微笑了笑,为了便于更好地保护她将她拉到了身侧。推开了某个混乱不堪的小酒馆的门。

 

小酒馆里多是落魄不堪的低产阶级,一律穿着灰或棕的夹克吵吵嚷嚷,市井粗话和酒瓶碰撞的乒乒乓乓谁都不让谁的挤攘着,倒是鲜活又热闹地充实了带着些寒意的空气。

 

当艾米丽和杰克走进来的时候,周围刚刚还繁杂热烈的喧哗声忽然都降下去了,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他们俩。如果说他们打量艾米丽流露出的仅仅是不由自主的抵触的话,他们看杰克那昂贵的礼服缎子时的眼神则是不加掩饰的恨了。

 

而杰克则不动声色地把艾米丽往身边再拉了拉,依然挂着旁若无人的礼貌微笑。

 

他只给艾米丽点了杯苹果酒,而自己却表示因为要赌博所以不会碰酒精。

 

他坚持不让艾米丽赌博,但却打着艾米丽的名号。当他带着些挑衅意味走向一个看起来最气势汹汹的赌徒时,艾米丽甚至都为他捏了把汗。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用了些什么小把戏,杰克次次都能赚的满载而归,几局下来,他的手边已经摞了好几张英镑,更别说那些数不过来的先令了。而对面胖乎乎的赌徒则恼羞成怒,他的红通通酒槽鼻翁动着,眼睛也瞪得圆圆的,跟铜铃似的,看起来更像头发怒的斗牛了。他一只手奋力地锤着桌子,另一只手圈成拳头激动地在杰克面前挥舞着,不停叫嚣着杰克出了老千。

 

而杰克则和刚才一样冷眼望着他,就连他乱挥的拳头都要打中他鼻梁了他的身体也未曾向后缩一下。杰克这冷漠的态度反而让那赌徒觉得自讨没趣儿,挥了会儿拳头后,越来越咽不下这口气的他骂骂咧咧着要押上自己全部的钱。还好他的朋友们还没有喝醉,一个个都急急忙忙抱住他冲动的胳膊,好言劝他放弃。

 

艾米丽也在旁边小声劝杰克,虽然那人不怎么礼貌,可毕竟也只是个可怜人, 不至于落得倾家荡产的下场。

 

而杰克则是不以为然地耸耸肩“是他自己非要为他的冲动买单的,不过若是黛儿小姐坚持的话, 那就这样吧。”说完,他便不慌不忙地把钱收进口袋里,然后站起身来,弹灰一样拍了拍身上的衣摆。无视了赌徒粗鲁的辱骂,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亲昵地挽着艾米丽走出了大门。

 

“杰克,刚才你真是....”出了酒馆走了一段路后,艾米丽开了口。

 

“极具英雄气概,对吧?”杰克笑眯眯地转身,一脸理所当然地接了个话茬。

 

“.....你真是吓坏我了。”艾米丽没想到雾鹗的俏皮话居然那么自恋,不由在内心翻了个白眼。她接着说到“我还以为你要....”

 

“杀了他?”杰克依然挂着波澜不惊的微笑,但是他的语气却是实实在在的寒冷。“他不值得,所以没有必要。”

 

听了这话,艾米丽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有些不自然地垂下眼睛,闷头走起了路。

 

显然是注意到了艾米丽的不适,杰克迅速地岔开了话题“这事不提也罢。你看,我们马上要到商业街了。”

 

和酒馆一条龙不同,这儿大多是给阔绰女士准备的服装店和配饰店。听闻斯卡芙夫人总在闲暇的时候去那儿转转,不过对于艾米丽来说,她基本上忽视服装店的存在,她甚至很少去那儿逛,除非不得不添置衣服的时候,她也会谨慎地货比三家,在那几家比较实惠的店铺里挑出性价比最高的。

 

并不是艾米丽生活有多拮据,而是她认为没有必要在华而不实的东西上费心。

 

所以当杰克把她拉来逛街的时候,艾米丽兴致缺缺,但又不好枉费杰克的好意,只好强装出感兴趣的样子浏览着街边的店铺。

 

可是,原本只是做做样子,但艾米丽的眼球却越来越被橱窗里款式精致,配色绝妙的各类服装吸引住。她像是踏进了一个属于时尚和奢靡的新世界,而这个新世界是一个实用主义至上的医生从不会主动涉猎的。

 

不过还好,这些衣服还不足以让艾米丽彻底堕落。她下定决心似的狠狠咬了下唇,准备坚定不移地向前走去。

 

然而事与愿违,她刚走两步,目光就被一个橱窗里的胸针紧紧攥住。

 

那是一枚天青色的,鸽子蛋大小的胸针,此时正安安静静地躺在四四方方的首饰匣里,沐浴着煤气灯璀璨的荣光衬地它更显素雅。灿烂的鎏金在水灵的胸针的青色表面上滑动着,一路流进了艾米丽的眼瞳里。

 

她的指尖不由自主地压上了玻璃窗,身子也情不自禁地靠了过去。

 

“你喜欢它?”身后的声音猝不及防地响起。

 

“哦,没有,我们走吧。”杰克的声音将沉浸在女人的小小物欲中的艾米丽拉了出来。她摇摇头,将自己有些飘飘然的虚荣幻想甩出了脑袋。

 

自己转身欲走,然而却又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一堵冰凉的“墙” ,艾米丽有些疑惑地抬起头望着站着不动的杰克。然而他只是低着头, 有些无奈地冲艾米丽挑了挑唇角。

 

“你总是那么口是心非吗?”艾米丽还未来得及细品其中除了戏谑之外的成分,手腕就被杰克有些蛮横地拉过,他带着她大步跨入了首饰店。

 

“请帮忙把这枚胸针包起来,谢谢。”直到听到杰克冲侍应生这么吩咐到。艾米丽才如梦初醒一样烧红了脸颊。

 

“哦,杰克,哦——我不要——”她眼睛大睁地像只惊慌的小动物一样,脸上泛起的火烧云愣是一路红到脖子根。

 

“为什么呢?”面前一向勇敢沉稳的医生自乱阵脚的样子倒是挺讨喜的。

 

“我不能收,我不能收你送我的东西。”她的声音带着些犹豫和慌张,这让杰克玩心大发,彻底起了戏弄她的欲望。

 

“不能收我送你的东西,那么黛儿小姐的意思是别人送的就行啰?这种歧视真让人伤心。”

 

“不是的!但是...这不是用的我的钱,我没办法心安理得。”艾米丽的脸更红了,梗着脖子慌慌张张地解释道。

 

“谁说不是用的你的钱。”杰克眯起眼睛带着笑意欣赏着面前漂亮女士脸红的模样,一边接过了侍应生递来的首饰匣。“赌博的时候我可是用你的名号赌的,用你的钱买你喜欢的东西,没什么问题吧?”

 

“可是,可是...”艾米丽想接着辩解些什么,却直接被杰克一根手指按在了嘴唇上。

 

雾鹗皮肤冰凉又细腻的触感猛地在嘴唇上炸开来,酥麻感像电流一样麻痹了她每一个神经末梢,唇部的感应迅速让艾米丽的气息开始不争气地紊乱起来。

 

“你就收下吧,如果外人看到一位小姐如此拒绝一位男士的礼物,这会让我颇为尴尬的。”

 

看着杰克带着温柔和坚定浅笑的脸,艾米丽莫名嗅到了一丝胁迫的意味。

 

看到面前女子总算是勉强伸出手去接过了自己手中的胸针,杰克舒了口气。

 

他满意地轻轻将她的肩膀扳过来,艾米丽已经将胸针别在了外褂上,青色的胸针被店内明晃晃的灯光映出了璀璨的色泽,和艾米丽眼睛里的闪烁着的星子一起跃到了他的眼底,一齐在他冰冷的眼窝里闪闪发亮。

 

他的唇角不由自主勾出一抹温和。

 

“这个....适合我?”明明只是一枚胸针,艾米丽倒像是戴上了千金贵重的珍宝一样心虚地低着头。但是偷偷瞥见了杰克柔和下来的脸,女子的爱美之心又小小的作祟了一番。

 

“毫无疑问。”杰克笑眯眯地点点头“你为何要一直这样低着头,抬头挺胸它才会最好的修饰你的美丽,可别让它抢了本属于你的风采。”说着情不自禁地将右手伸过来,展开手指似乎想挑起艾米丽的下巴。但是在触到下巴颏儿的一瞬间,他似乎又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指尖猛地一蜷,向后缩了回去。

 

双方的吐出的气息都被杰克的突兀搅有些不自然起来。艾米丽觉得自己的气血尽数涌到了脸皮底下,不安分地躁动着像是要冲出来。她偷偷瞄了眼杰克。雾鹗一向阴森的脸庞此时沐浴在光晕里倒不再显得那么鬼魅,反而似乎因为沾染上了市井的烟火气的原因,携上了几抹人情气儿,甚至,艾米丽还参透出了几丝尴尬和悔意。

 

艾米丽从未想到狂妄强大的雾鹗会为自己的失态感到不好意思。更何况是因为在他眼中极其弱小的自己。想到这儿,艾米丽心中无端涌上一股暖意,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冲动使她昂起头,大大方方地冲着杰克笑到“你看,如你意了?我们接着走吧。”说着,不顾杰克惊愕的眼神,她主动挽上了杰克的手臂,自然地带着他推开门,再次融入了伦敦的灯红酒绿中。

 

 

 

当他们一起走到圣保罗大教堂的时候,街头的人流也日渐稀少起来,就连那不知疲倦的街头艺人也将自己的提琴收到破旧的琴匣里,夹起一卷皱巴巴的报纸走向了他的容身处。

 

“杰克。”艾米丽礼貌地小声提醒到。“你看天色不早,我觉得还是回去休息为好。”

 

身旁高大的男伴却不答,又摆出深不见底的神态答非所问“今天晚上带你游览了一遭伦敦城,雾都的夜景你可否享受?”

 

艾米丽点点头,似乎回想起来一路所入目的繁华,不由唇角微扬,接到“没有人不想坐拥摩登之都的街市如昼,就连我,也想飞上天空一瞰伦敦的所有的好与坏,无论是华灯初上还是...滚滚浓烟。”

 

“飞到天上去看?”杰克轻笑,修长的手指摸了摸下巴“我得承认,这个幻想....有点可爱。”

 

听到最后的词,艾米丽的心又猛突了一下。她慌乱地摆手“只不过是幻想罢了,你今晚带我逛了整个伦敦城,让我体验她的风貌,我已经很满足了。”

 

然而杰克却笑而不答,指骨按顺序有节奏地击打着另一只手臂,玩味的态度让艾米丽有些忐忑。最终,杰克开了口“既然如此,那别急着走,黛儿小姐,戏剧的高潮部分才刚刚开始。”

 

艾米丽微微皱了皱眉,对于杰克明显打着算盘的表情有些不知所谓。

 

“闭上眼睛。”

 

艾米丽还没来的及细想,杰克拔高的坚定的声音就从身旁传来。

 

他的声音并不凶狠,却不知为什么有莫名的震慑力,让艾米丽中了法一样听从了他的命令。

 

她感觉到她的腰肢被人横空托起,但这种让她害怕的失重感只持续了一瞬,她便感觉到自己落到了一个充斥着雾气潮湿味儿的冰冷怀抱里。

 

“请别睁眼。”他的声音依旧蛊惑,艾米丽抿抿嘴唇,听话地将眼皮越发阂的严实。

 

然后,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忽地腾空而起,这突如其来的悬空惊地她心结结实实停了一秒。然而还没来得及缓神,她就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持续在升高。她能听见风拂过杰克笔挺衣领时划出的猎猎声响,也能清楚地听见杰克被风伞地若即若离但又沉稳如初的呼吸声。视力的缺失和悬空的不安全感似乎使她其他感官敏感了许多。她能嗅到不停上蹿的气流里杂着的煤灰的呛鼻气味,也能闻到...他胸膛本来萦绕着坟墓一样阴冷气息中,突兀地混入了一缕若有似无的幽香。

 

而碰巧在这时,不知道是不是风力的原因,杰克的身型晃了一下,虽然幅度不大。但足以把性情安稳的医生吓得不自觉往里一缩,脑袋重重地靠上他的胸膛。香气被撞得四溢,若即若离地挠着她的鼻翼发痒,这下艾米丽闻得清清楚楚了,是玫瑰味儿,而且是老墓园里的白玫瑰,本该醉人的馥郁中偏偏被无数死去的灵魂滋养出了郁郁寡欢的颓唐——这种感觉,就像雾鹗本身一样。

 

她的思绪刚刚回到了抱着她向上升的雾鹗,就意识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刚刚,在晃动中她不自觉得用手去勾住了他的脖颈。没有意识到还好,但一旦心里多了这根弦,她只觉得自己的全身感官都集中去了手上。他发梢撩动时的酥麻,脖颈后流畅的筋肉触感,还有皮肤上总是沁着的凉寒,此刻尽数倒入了掌心底下,顺着血脉一股脑流到她心里,撞地她小小的心脏胡乱跳着。

 

似乎感受到了艾米丽手掌的僵硬,杰克玩味的轻笑从上方传来“我建议你还是抱紧些,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又会被风吹晃,惹你害怕。一切都是为了安全起见,仅此而已,黛儿小姐。”他后面一句的语气似乎是为了让她安心一般专门加重了。

 

既然都这么说了,突兀的收回手似乎更说不过去了,于是艾米丽嘴巴一撇,干脆心一横,就当抱个柱子抱了一路。可是直到落地,杰克的身子都没再被风吹晃一次。

 

 

当周边的风骤然消逝时,艾米丽似乎还没有在他的怀抱里缓过神来。两条手臂像藤蔓一样还僵僵地环着杰克的脖颈。直到杰克带着笑意说了一句“你现在可以下来了,如果....你愿意的话。”

 

和前半句的彬彬有礼不同,后半句带着漫不经心的揶揄一下子把艾米丽刺清醒了,她急忙撒开他的衣领,有些慌张地从他怀里起来。

 

她低着头, 手无足措地整理着衣摆的褶皱。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脸要烧成一团浆糊,根本没法见人了。

 

可是总不能这样一直低着头吧,在艾米丽把衣服整理的和那些橱窗里的样品一样整齐挺括后,终究不情不愿地抬起了头,向前望去——

 

她愣住了。

 

她看见了——黑夜下闪闪发光的,无垠的伦敦城。

 

烟囱齐刷刷冒着烟,缥缈的烟雾像是幽灵的头发,飘扬着汇入夜空。此时,她正真真切切地站在圣保罗大教堂的钟楼塔上。

 

她看见苍穹下,边角参差地建筑物整块整块地挤在一起,像是切坏了的苹果布丁,餐刀在蛋糕胚上剜出了一排排齐整的小孔, 明艳艳的灯光就从里面探头探脑地亮了起来,远远望去,宛如粘在千家万户窗棂上的星辰。像西看去,艾米丽可以看见一条铁道从坎农街车站里延伸出来,横跨泰晤士河。铁皮火车扬长而去时落下的煤灰纷纷落在了本就乌漆麻黑的河水里,然后随着河流慢慢向远处飘去,不过幸好河岸两边路灯不吝啬自己的明亮,将那一片片黄灿灿的薄影丢进河水中,轻柔的波浪将它们揉碎,乱成一抹抹柔情四溢,似是为泰晤士河披上了一层含情脉脉的纱。

 

她的视线随着河流向前推去,河流从被层叠的建筑阻断视线, 尔后又从远处的查令十字街车站旁淌过,最终汇聚在了地平线上。而在视线的尽头,赫然是遥远的威斯敏斯特区的国会大厦。她甚至可以看见大本钟上钟表正散发着浅淡的白光,宛如一个小小的月亮,正和她遥遥相望。

 

刹那间,伦敦所有的华灯璀璨都随晚风一起倾入艾米丽的瞳眸,她暗淡的眼睛也罕见地被这灯火辉煌照亮。

 

她几乎说不出话了,过了许久,她才从这种宽广的震撼中回过神来,转过头不可置信地看着身旁一直缄默的男子。

 

杰克也在看着他。和初见时他眼中浩瀚的冷不同,此时他目光灼灼,浅蓝色的眼瞳中像是燃起了磷火。眼底含着意义不明的笑。

 

“感想?”他玩味地挑了挑眉。

 

“谢,谢谢你。”她克制住自己的激动, 尽量缓成恰到好处的礼貌。“我简直不相信,我有生之年还可以看到这么美的伦敦。”

 

杰克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坐了下来。

 

“你这是...?”

 

“一起赏景。”他的语气是肯定句“难得来一次,你想现在就走?”

 

艾米丽低头思忖了一下,再看看杰克心意已决的样子,自己不靠他也下不去、所以干脆和他并排坐下,尽情欣赏起了伦敦夜景来。

 

他们俩谁都没有说话,不过与其说是气氛尴尬,倒不如说两人间弥漫的恰到好处的安心氛围大家都默契地没有打破。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艾米丽渐渐昏昏欲睡,眼皮子不停地打架,但是为了不扰杰克的兴致, 她硬撑着没有说。

 

然而病人的意志力支撑不了多久,最后伦敦的灯红酒绿都融成了一片旖旎,浑浑噩噩地搅着她的脑浆。她最终倒在了某块石雕上。

 

不过这块石雕倒没那么硬,还有些绸缎的触感,她迷迷糊糊地想着,最终被睡意拉了下去。

 

在沉沉入睡前,艾米丽听到了一声温柔的轻笑。

 

艾米丽在自己的床铺上醒来,她环顾四周惨灰枯燥的陈设,记着自己做了一个无比真实的梦。梦里有小酒馆,伦敦的万家灯火,与她遥遥相望的大本钟,还有一个....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挺起腰背,向旁边柜子上一看,那儿赫然躺着一枚青色的胸针,清晨的阳光照在上面,使它泛出了温润的光泽,就像....杰克含着笑意,在黑夜中闪闪发亮的眼睛。

 

 

 

逐渐的,艾米丽开始习惯了杰克的存在。他很有耐性,总是在她觉得无聊的时候恰到好处的出现,可以陪她喝一个下午的茶也可以喝和她走上深秋的绿园,默默地用披肩护住她,不动声色地替她挡住寒风。他甚至带她去过歌剧院,在悲剧落幕时默不作声地轻轻拭去她眼角泫然欲滴的泪水。

 

艾米丽不明白杰克为什么对自己如此上心。是因为对于杰克来说,自己很有趣,以至于使他玩心大发,做起了过家家的游戏吗?艾米丽不想知道,她本能的抗拒着寻找真相,在孤零零的死去前,她宁愿耽溺于杰克在迷雾中为她撑起的玫瑰色的世界里,即使那个世界只是个温柔的谎言。

 

再说,杰克对她的百般照顾她也记在心里。于是她和杰克提前说好,准备主动去见杰克。杰克自然欣然应允,又说了些令她有些脸红心跳的俏皮话——她现在回想起来身子都不由打了个颤儿,艾米丽慌忙将发烫的脸捂住,深吸了两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最后将杰克送她的胸针别在胸前,在镜子前转了个圈。

 

她特地选了一套考究的米色礼服,剪裁落落大方,即使被艾米丽窝在柜子里雪藏许久,款式仍旧没有过时,只不过有些褪色,不过依旧瑕不遮瑜。

 

镜子前一向朴素的医生摇身一变,镜中人竟变成了搽着明艳的精致女人的模样。

 

她微微一愣,心中产生了些带着抗拒的羞耻,但同时,却又莫名生出了些蠢蠢欲动的欣喜。艾米丽再次长长吸了口气,有些恋恋不舍地转过身,打开门走了出去。

 

艾米丽的单人之行总体来说还是愉快的,一边幻想着和杰克会面后两人会一起做的种种乐事,艾米丽皮鞋踏在鹅卵石路上的脚步都轻盈起来。

 

在患病后的第一次,她眼中肮脏的伦敦亮堂堂了起来——如果,没有那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的话。

 

雨混着杂灰,连成一片不讨喜的灰暗,身着深色衣服的人们慌里慌张地四处逃窜。提着一篮子面包的女佣提起她灰色麻布裙,一边尖声咒骂着,一边滑稽地踮着脚尖躲过一个个水坑。雨水将公务员紧巴巴的套装浇地越发显得寒酸了,他皱着自己浓密的眉毛,将刚刚花了两个便士从报童那儿买的报纸顶在头上,身体前倾,步履匆匆显得更加烦躁。而那拥有一大叠报纸的报童的举动则截然相反。将那可怜兮兮的报纸紧紧抱在怀里飞奔着,生怕一点儿雨水滴在自己赖以为生的谋生工具上。不到几分钟,街上的行人都散去了,只留艾米丽一个人站在街道上,雨水的寒冷不由让她打了几个喷嚏。

 

若是换做平常,艾米丽定会毫不犹豫地打道回府,可是这次....她不想让杰克失望。艾米丽咬了咬牙,双手抱着两边的肩膀,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的向前方赶去。

 

她显然低估了一个病人的承受能力,寒意从湿透了的衣服下一路渗到皮肉里,最后缠绕上了她的五脏六腑。她的走姿开始踉跄,并且伴有剧烈的咳嗽。而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更让艾米丽惊惧的事情发生了。她的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来了几个不远不近跟着她的男人。

 

艾米丽本不想自作多情,可是连续拐了几个弯,那几个裹着巨大风衣的男人却一直跟着。艾米丽确定事情不妙,她紧了紧自己的衣领,加快了脚步,可是,她听见了身后雨水溅起的水花声也更加急促。

 

即使内心极度慌乱,艾米丽也强迫自己尽可能冷静下来,在拐到一个岔口的时候,她瞅准时机忽然拔腿狂奔,向着繁华的街道尽力冲去。

 

身后水花激烈的,此起彼伏的溅起的声音骤然升高。她的心里一紧,愈加拼命地跑了起来,可是就在这时,她的肺终于忍受不了超负荷的运转,剧痛了起来。

 

钻心的痛苦折磨着她,她的速度被疼痛拖慢,一只手紧紧地抓着胸前的衣襟,就连呼吸都无法自如。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想努力地跑,可是肺部的灼烧感烧地她几乎跪了下去。脚步声近在咫尺,一只手粗暴地拽过她的头发,将一方手帕狠狠捂住了她的鼻子。

 

寒气和恐慌混入了病痛,在她胸腔中炸开。疼痛趋近模糊,她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艾米丽在浑浊的气味里晕晕沉沉地醒来。首先入目的是头顶上的一团光晕。白色的,暧昧的形状随着她的瞳仁的调节收缩着,像是在冲她眨眼睛。还未从昏沉和病痛中脱离出的女子不由自主地将手伸向那簇变幻不清的光亮。仿佛那是去往伊甸园的入口。

 

“喂!她醒了!”一口及其伦敦腔的粗鲁嗓音惊地她瞬间清醒了许多。

 

和那些贵族体面的伦敦腔不同,这口音尤为短促和含糊,这种口音可不会在白金汉宫或者国会大厦听到,这是专属于土生土长于伦敦市井的下层阶级的口音。

 

“我就说她可没那么容易死。”说话者是一个身着蓝色工装服的油腻壮硕的男人,他脑袋上的横肉泛着油光,像一坨烤熟的五花肉一样挤在脑门上,两根杂乱的眉毛像是不堪负重一样皱在一起。与他五大三粗的外表不一样,他的两只小眼睛却是不怀好意地眯地狭长,眼神里令人作呕的贪婪像是把她从头到脚舔舐了个遍儿。

 

恐慌和恶心从她的心里炸开。她似乎在一瞬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她本能地想动,但发现自己的手被牢牢铐住。

 

手铐,幽暗的环境,绑架,不怀好意的男人,粗俗的市井腔调。

 

即使是在极度慌乱中,艾米丽的大脑依然尽最大努力飞速运转着,可是得出的却是一个更绝望的结论——地下交易。

 

艾米丽听说过这些在伦敦见不得光的隐秘角落里悄然滋生的龌蹉。他们贩毒,卖违禁品,枪支,还有——人。

 

想到这儿她猛地睁大眼睛,瞳孔因为惊恐缩成了一个点儿。

 

“联系到客户了吗?”那个蓝工装的男人看向身旁另一个瘦地像竹竿似的男人,那个男人听罢点点头,含混的音节从猴腮似的腮帮子中滚动出来。“我已经联系好了,就等他上门领货了。”

 

“哈,我猜一定能卖不少钱吧。”阴影里一个小个子抱着臂,像是谈论货物一样说到。“这位女士(他刻意在这个音节上夸张地油腔滑调了一下。)好像是个医生吧。美丽的女医生,哼,还真有情趣。”

 

恶心像是蛇一样滑过她的五脏六腑,黏腻而妖冶的皮压地她几乎要把胃里所有东西都吐出来。可是艾米丽紧紧咬住颤抖的嘴唇,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恐惧,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想出保全自己的办法。

 

可是在极度的恐慌中,她的意识像是被无形的大手拉扯,揉皱,根本没有办法专心定制逃脱的计划。

 

而与此同时那个壮硕的男人已经拉住了她的胳膊。她没来得及下意识喊叫,就听见男人粗鲁地招呼“喂!主顾是不是马上来了,亚特伍德,把她带出去!”

 

那个瘦高的男人点了点头,向她走来后,一边捉住她的肩膀,一边打开了她的手铐。

 

“快跟着他出去!”壮硕的男人不耐烦地推了艾米丽一把,催促着她向门外走去。她的心脏一紧,如果她真的这么顺从地出去了,之后还有机会逃掉吗?

 

大脑本能的排斥操纵着她的身体,她不安分地扭动着,下意识尝试挣脱掌控。男人见状不耐烦地一皱眉。一边凶狠地骂骂咧咧一边转过身,掏出一把尼泊尔弯刀,锋利的刀尖虚指她的后腰。

 

“死娘们儿,别磨磨唧唧的,快走!”他冲她嚷道,然后虚晃了一下手中的刀。

 

艾米丽心里一惊,只得咬着唇硬着头皮向前走去。明明已经把自己归到进坟墓的那类人里了,此时的求生欲却几乎占据了她整个头脑。人类最原始的本能开始和她仅剩的冷静撕扯,而哪个占了上风显而易见,在最危急的时候人心总能反映出人们潜意识中的渴求,而艾米丽的脑海里只有一个人的名字——

 

杰克。

 

雾港的光点下他铂金色几乎成了银白的头发,消瘦却又高大的异于常人的身躯,阴森挺拔的五官上总是轻飘飘地浮动着的那层幽暗之美。怀抱里腐朽墓园的白玫瑰味,还有那双摄人心魄的浅的几乎成淡灰色的蓝色眼睛。

 

她还有机会见到他吗?

 

“你们的罪虽像朱红,必变成雪白;虽红如丹颜,必白如羊毛。”

 

带着熟悉的优雅卷翘尾音的声音从意识的前方响起。

 

艾米丽以为自己出幻听了。

 

“你是谁?!”可是身后的男人警觉起来,本来指向自己的尼泊尔弯刀直指前方。艾米丽猛地抬起头,顺着刀尖的方向看去——

 

他就站在那儿。

 

逆着光,灯光下银白色的头发像是被镀上了象征希望的光带。那股白玫瑰味儿刺穿了浑浊躁动的空气,还了她一片清明。金色的光像是蛇一样蜿蜒在他黑色礼服的褶皱上,变换着晦暗不清。他的眼睛深埋于阴影中,在里面化成了一汪诡谲多变的幽暗,看不出情绪。

 

“我再问一遍,你他妈是谁?!”男人紧紧握着手中的匕首,但是虽然音量拔高了,他胳膊上的肌肉却因为紧绷而微微颤抖。

 

“凡没有律法犯了罪的,也必不按律法灭亡;凡在律法以下犯了罪的,也必按律法受审判。”他没有回答,反而慢悠悠地念出了《罗马书》里的句子。他缓步向前,从阴影里探出,尖利的铁爪也随之现形。

 

几个男人显然是被杰克的手吓了一跳,一瞬间都面面相觑。

 

而就在他们愣神的一瞬间,杰克趁机迅速出手,他一只抓住艾米丽的肩膀,另一只则狠狠拽住亚特伍德的手腕,强迫它从艾米丽身上移开。

 

在听到男人滑稽的尖细惨叫的同时,艾米丽也听到了干脆的手骨断裂的声响。

 

刹那间,她就已经被杰克护到了身后。眼看着那个瘦高男人捂着自己的手腕,痛苦地踉跄着,可是无论怎样都不愿再靠近杰克。

 

看到同伙被砍,为首的壮硕男人也红了眼“他妈的.....”他冲地上啐了口唾沫,凶恶的话语从健硕的咬肌间挤出来“不管你是个什么玩意儿,还真觉得自己天杀的挺有胆儿?你是谁派来的?!到底是谁?!”

 

而杰克只是静静站着,唇角甚至挑着一抹意义不明的浅笑。他的声音一如往常如雾般清冷优雅,可是这次艾米丽却丝毫感觉不到柔和,反而是如冰窟般的深不见底的寒意。

 

杰克浅笑着,不疾不徐吐出两个音节。

 

“death.”

 

为首的男人脸上横肉一颤。语气更加焦躁,像是在掩饰恐慌。“...你他妈有什么毛病!”说着就抄起匕首直直地冲杰克刺过来。可是杰克依旧一动不动。

 

“铛!——”铁器相交的尖锐嘶鸣划过她的耳膜,余音在不大的房间里环绕。

 

杰克只是抬了抬自己的铁爪,便轻松地挡下了男人致命的一击。

 

“what the....!?”恐惧和杰克的挑衅似乎激化了他的焦躁,他的下半句还没说出来,就再次发动攻势。

 

而杰克依旧不发一语,只是满不在乎地挡下了他的攻击。男人像是被火烧到了的猛兽一般杀红了眼,杰克越是漫不经心,他就像要挽回颜面般越穷追猛打。

 

而杰克只是单手抵挡着他的攻击,一直没有主动进攻。可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一直消耗体力发动无用进攻的男人已经处于下风,甚至可以说,杰克的随手一挥就可以了结他的生命。

 

在这种情况下,艾米丽并没有放松警惕,相反,她开始担心他的同党们为了保命会忽然偷袭。

 

怀抱着这样的想法,艾米丽环顾四周,那个叫亚特伍德的瘦高男人还在捂着手腕吃痛的叫着,无暇顾及战局。而当艾米丽的视线扫到那个从刚才开始一直在角落里沉默的瘦小男人时,她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一把扼住了。

 

她的双瞳里映着那个直指杰克胸膛的,黑洞洞的枪口。

 

肺腔里的病痛和第一次如此巨大的恐惧擒住了她所有的意识。刺激地她几近晕过去,此时她满眼只有那个身前有着一对宽阔肩膀男人的背影,黑色的衣衫像是那天伦敦城的夜空,占据了她视线的全部。

 

她绝对...不能失去他。

 

对于失去他的可能性的巨大惊惧迫使她用最大的音贝吼出“杰克!小心!”

 

凄厉的尾音还未归于沉寂,一声枪响已然炸开了周围的空气。

 

来不及了。

 

艾米丽眼睁睁地看着那颗子弹自小型手枪里发射出来,直直地冲向了杰克,穿透了他的身躯——

 

....然后,穿过了他。

 

艾米丽惊愕地看着子弹像是穿过一堵空气墙般径直从杰克的身体里经过,尔后射中了他身后的墙壁,捣出了一个弹孔大小的凹凸。

 

回头一看,偷袭者的表情也是同样不可置信。他举着枪的手微微颤抖。

 

“怎么可能!?....你到底是...”

 

雾鹗居高临下,睥睨着他。这种不寒而栗的眼神折磨着他更加慌张,他的眼睛不停颤抖着,一边后退一边慌不择路地不停对杰克扣动着扳机。

 

“砰!”

 

“砰!”

 

“砰!”

 

这次艾米丽看清楚了,那些子弹通通从杰克的身体里穿过,然后击中了他身后的墙壁。几秒内,墙壁上就多了几个散发着袅袅热气的弹孔。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几乎握不稳手里的手枪,他的其他两名同伙也被杰克异于常人的身体吓呆了,和刚才的凶狠判若两人,他们颤抖着,仿佛阴沟里待宰的老鼠。

 

“现在轮到我了吧。”杰克的声音不轻不重,仿佛真的只是询问意见般。

 

话音刚落,艾米丽就感觉到自己的脚下在颤抖。她往地上一瞥,果不其然,地上的沙砾都因为振幅而不安分地跃动着。几个人贩子很明显也注意到了这异常的震动,他们的脸因为恐惧而扭曲,无望的目光纷纷投向杰克。

 

可是他依然微微上扬着唇角,脸上是一派极讽刺的无辜神态,安静地像是艺术馆里陈列的那些纤尘不染的雕塑一样。可是艾米丽同样也看见,他的手臂在默默发力,青筋崩起僵硬,骨骼将自己坚毅的线条展现到了极致。

 

煤气灯因震动而忽明忽暗,杰克本就阴森的脸庞隐匿其中,光影的变幻为其平添了几丝鬼魅。

 

“艾米丽,待在这儿别动。”他的声音在身前低低传来。然后,他忽然消失了。

 

就像黑暗融为一体了一般凭空蒸发了。艾米丽惊慌的环顾四周,可是除了那几个人贩充满恐惧的脸外,哪里还有她熟悉的面容?

 

正当艾米丽不知所措的时候,她看到了那个拿着枪四处乱指企图警戒的矮个子男人身后的黑暗诡异地涌动起来,仿佛一只蝴蝶挣扎着想从黑暗的蛹里破茧而出。她的呼吸像是被冻结了一样,她看见在那团暗影里,剥离出了一个人影,和初遇杰克时的情况一样,过程安静又诡异,杰克仿佛只是黑夜被轻巧细致地撕裂出来的一部分一样。

 

杰克悄无声息地站在了男人的身后,他的铁爪利落地抬起,然后手起刀落。

 

“呜啊!!”虽说对方是恶人,但是当艾米丽看到那穿破男人身体的,沾满血液的爪尖和男人暴突的眼球和血管时,她还是忍不住干呕起来。

 

艾米丽的惊叫显然引起了其他两个人的注意,可是当他们回过头去时,看到的却只剩下同伙倒在血泊里的尸体。

 

粗嘎的嗓音猛地尖锐了起来,两人彻底被瓦解了意志,慌不择路地四处奔逃。

 

可是他们不知道,这种混乱恰好为杰克提供了在暗影中追击的便利。

 

煤气灯的忽明忽灭致使艾米丽没看清接下来发生的事。可是利刃刺入血肉的爆裂声和人濒死的痛苦惨叫在她的耳畔颇为真实地炸开。一下下刺激着她本就已经被折磨的伤痕累累的心脏。

 

到最后,当最后一声含混不清也咽气了之后,房间终于回归了寂静。艾米丽知道,自己安全了。可是病痛和今天受到的惊吓本就超负荷了,而现在,自己身边躺着三个倒地的人。浓烈的恶臭血腥气蛮横地钻入她的鼻腔,熏地她几近晕阙。她能听到粘稠血液血液滴在地上的空洞声响。她甚至可以看见那暗红像是不怀好意的毒水蔓延到了她的脚下,触目惊心。

 

她只感到一阵阵晕眩袭来,她最终还是撑不住了,向后仰了过去。

 

在她陷入黑暗前,她觉得自己落到了一个白玫瑰花圃中。

 

 

 

 

艾米丽觉得自己被扔到了暖热的深海里,身体似有千斤重,海水从四面八方灌入她的口鼻,拖着她往下沉。她无意识地望着海面。她看见自己家的天花板——那被年代硬是扒地发灰的鹅黄,因为发潮剥落出了诡异的纹路,一会儿拧成了那个壮硕人贩子脸上一跳一跳的横肉,一会儿又缩成了矮个子男人手里黑洞洞的冰冷枪口,一会儿又氤氲出一大片心惊肉跳的暗红。

 

她看向身边,那儿有个人影...很熟悉,此时正在忙碌着,在碗罐间调制着什么东西。

 

高大消瘦的身姿,夸张的羽毛领,那头雾一般纯净的头发。

 

....杰克?

 

幻觉吗?不过这个幻觉起码能给她些许安慰。

 

她只觉得自己脑子里似有岩浆翻涌,无边无际的红灼烧着她的意志,她头痛欲裂,就连眼前的灯火都开始散大模糊像是一层薄薄的茧将她包裹地密不透风。她几乎呼不过气,只得艰难地大口喘着。

 

她迷迷糊糊中看见杰克端着碗皱着眉头朝她走来。在冰冷的碗沿触碰她的嘴唇之前,她一直以为杰克只是个幻觉。

 

药的苦涩刺激着她的舌苔都蜷缩起来,她本能地想变过头去,却被杰克眼疾手快地托住了脑袋,强硬地逼她喝了下去。

 

他真的在她身边吗?她虚弱地伸出手,抓住了面前人的手臂,熟悉的绸缎质感安心地几乎要让她想要掉泪。

 

“杰克?真的是你?”

 

面前人叹了口气,点点头。“你直接晕在我面前了。”

 

所以说,居然是雾鹗一路把她带回来的吗?想一想,如果换做几周前,她甚至对他避之不及。可是现在...她却把他当作救命稻草般依靠着。

 

若是雾鹗褪去了他身边阴森冰冷的雾气,他的本质是否是一个彬彬有礼的绅士呢?她迷迷糊糊地想着,不由把杰克抓紧了些。

 

“我不会走的,你大可放心。”像是看透了她的想法一样,他轻笑着说到。“我去再为你准备些药。”说罢,他把胳膊轻轻从她的钳制里抽出。转身继续埋头忙碌起来。

 

真是讽刺。她救人无数,而现在却只有一个要她命的人救她。艾米丽这样迷迷糊糊地想着,冲杰克问道。

 

“你为什么不让我就这样死去呢?”

 

杰克拌药的手抖了一下,黑色的药粉落在了桌子上。

 

“你的目的不就是收取我的灵魂吗?”她继续追问道,即使身体虚弱,也一副不依不饶的架势。

 

“.....现在时机不对。”杰克调整了一下呼吸,平静地回答道,继续有条不紊地拌药。“你的灵魂属于我,我必须让它完好无缺。”他端起拌好的药,冲艾米丽走来。

 

“喝掉吧。”他凑近她说到“这次我加了红糖,希望不会很苦了。”

 

他的脸庞近在咫尺,即使发着高烧,她也能从混沌中敏锐地分辨出他身上的白玫瑰香气。艾米丽的眼神暗了暗,尔后或许是高烧给了她勇气,她猛地起身抱住了杰克。

 

药碗被打翻在床上,黑色的汁液在洁白的床单上晕染出一朵朵黑色的山茶。他的身体僵硬着,却没有推开挂在她身上的女子。正相反,医生领口里的温吞香气正扰乱着他的心绪,宛如一簇晚香玉从她的领口里盛开来,那婉约的气息勾着他整个人。他的脸缓缓挨近艾米丽,最终埋在了她的脖颈上。

 

脸颊的冰凉刺激着艾米丽火热的肩窝。使她微微颤栗,她感觉到他柔软冰冷的发丝正轻轻刺着她的肌肤,他的吐息搔着她的神经传递了一阵充满快意的酥麻。最后,她感觉到两瓣柔软的东西轻轻贴着她的皮肤摩擦着。

 

她不知道那算不算一个吻。她只感觉那冰凉的双唇缱绻又温柔,像是要揉入她的皮肉般细细厮磨着。然而他的爪子却深深嵌入了墙壁,似乎是在极力克制着自己,小心翼翼地将雾鹗仅剩的轻柔融在了她的身体里。

 

“杰克....”艾米丽将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闷顿出声“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吗?”

 

刚刚放松下来的身体再度僵硬,他的声音宛如极力隐藏着什么,第一次有些晦暗不清的答非所问。

 

“.....大雾终将散去。”他这么说到,又将艾米丽抱得紧了些。

 

“你需要休息。”他这样说着不由分说地结束了话题,将艾米丽轻轻放在了床上。“睡吧。”

 

他的声音仿佛有魔力,艾米丽的眼皮乖乖阂上后,困意就迅速席卷了她。

 

只不过,在沉入睡梦之前,艾米丽听见了无从判断真实性的一声叹息。

 

 

 

 

在病好之后,杰克一直在陪伴着艾米丽。她发誓,这是她此生过的最愉快的一段时光。然而与此同时,她的身体状况却不容乐观,即使有杰克陪伴,她的身型也一天天被病魔折磨地日渐虚弱下去。

 

先是无法去远的地方,杰克便带着她漫步在伦敦的街头,或是去公园喂喂鸽子,听听卖艺人的演唱。后来她无法出门,杰克便搬来藤椅,两人在下午阳光正好的时候去后院晒晒太阳。再后来,她连走动都费力,杰克便亲自下厨,每天做一顿勉强可以吃的下午茶点,供两人在屋子里坐着享用。再之后.....

 

她只能躺在床上。

 

然而杰克依旧能想出各种法子逗她开心,读爱情小说啦,报纸啦,和她聊天啦。艾米丽为此动容,也感到温暖。可是另一方面,她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自己体内的活力是怎样被一点点抽走,生命从她的鼻孔,耳朵,嘴巴,毛孔,身体上的每一个缝隙里迅速溜走,似乎连在宿主身上多待一秒都不乐意。

 

而今天,艾米丽知道,自己马上要到极限了。和胡里奥一样,她能做的只有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她气若游丝,却异常平和地望着坐在她床边的人。杰克紧紧握着她的手,似乎稍稍一松,眼前的女子就会从他手中溜走,再无声息。他的眼底尽是复杂,但却依旧不发一言。

 

“杰克...咳咳...”她费尽力气打破沉默“你马上...咳...要得偿所愿了....咳咳咳....我的命....归你了...”她努力挤出一个苍白的微笑。

 

“....你”杰克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般,轻声对她说到“我可以完成你的一个心愿。”

 

“....任何心愿。”他顿了顿,又补上了一句。

 

“任何心愿吗...?”艾米丽的声音沙哑,但笑容却极其温柔“那么...带我走吧,杰克,我自愿把我的灵魂交给你。”

 

“什么?!”他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望向带着微笑的女子“我以为....你会想要活下去。”

 

“活着...”她努力扬了扬唇角,可是笑容却愈加凄惨“人世间的一切都是那么让我难以忍受...一切都是绝望的...如果能去到有你的地方....比在这儿不知强多少倍。所以,带我走吧。”

 

他的眼神暗了下来,艾米丽摸不透其中的情绪。半晌,他轻轻吐了口气。他并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轻轻说到

 

“傻女孩。”

 

语气是她从未听过的怜爱与温柔,艾米丽还没来得及品咂其它的成分,杰克的一只手便覆了上来。

 

铺天盖地的黑暗夺走了她的意识。

 

.....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睁开眼。四周都是冰冷无尽的黑,宛如没有边际的午夜海浪缠绕着她,束缚着她,将她拖拽到深处,被人遗忘,被世界遗忘,被时间遗忘,被自己遗忘。

 

.....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吗?

 

艾米丽不停下沉着,这样想。就在她要彻底溺毙于死寂和黑暗中的时候,她看到她的上方出现了一团光,就像雾港天空的那团光一样让人忍不住想靠近。

 

而不知道是她在靠近那团光,还是那团光在靠近她,他们离得越来越近,最终,那刺眼的光晕将她吸入了进去。

 

.....

 

一个将死的人能看到,感受到什么呢?

 

艾米丽努力地睁开眼睛适应明亮。

 

她看到胡珀太太的花园正值夏季,月季和蔷薇正争先恐后地爬出那缺了一角的木栅栏,毫不内敛地炫耀着各自的明艳,蝴蝶和蜜蜂在充满生机的绿色枝蔓间自由自在地翩飞,似是在挑选心仪的花朵。贝克街的午后,脏兮兮的流浪汉搂着同样脏兮兮的流浪狗,一人一狗毫不顾忌地大口分食着好心人施舍他们的馅饼,他们大口嚼着晒着太阳,迎着阳光眯起了眼睛,没人能夺走属于他们的暖洋洋的午后。工厂的后院,童工们兴奋地搓着通红的手,撅着屁股趴在地上弹着弹珠,他们的脸上还粘着工作时的煤灰,可是这一点儿也不妨碍他们天真无邪的笑容。

 

从未注意过的暖色倾倒入她的血管,冰凉停滞的血液重新流动,温暖了全身。

 

这就是....活着的感觉吗?

 

她转过头,却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大片白玫瑰花原中,而在最中间,站着一个她熟悉的人影。褪去了浓雾的装点,他看上去亲切的都有些失真。

 

“杰克!”她兴奋地冲他奔过去“我就知道,你会来接我走!”

 

然而杰克只是温柔地笑着,轻轻摇了摇头,他的一只手轻轻拂上了艾米丽的脸颊“艾米丽...大雾终将散去。”

 

“但是你美好的人生却不会轻易止步。”不再蒙着拒人千里之外的雾气,他那双浅蓝色的眸子宛如泉水般清澈。

 

“艾米丽,艾米丽.....”他一遍遍轻唤她的名字,平淡无奇地三个音节却被他念的溢满爱意,仿佛要将其刻在骨子上那样记住般,不知这样念了多久,他终究是不舍得叹了口气,顿了顿,用更轻的声音说到。

 

“再见了。”

 

“等等,杰克!你这是什么意....”带着忧伤语调的道别猛地抓紧了她的心脏,她还没质问完他,却发现他的身体正在羽化。

 

他的身体开始化解成一片片黑色羽毛,向四周散去。

 

“杰克!杰克!”她徒劳地呼喊着,试图抓住他的身体,可是却抓了一个空。而自始至终,杰克一直温柔地注视着她,目不转睛。直到他的最后一部分也化为了飘扬的黑羽。

 

黑色的羽毛浩浩汤汤,宛如一场雨一般遮天蔽日,纷纷扬扬地,以一种温柔到凄美的姿态填满了开满了白玫瑰的原野。

 

艾米丽睁开了眼睛。

 

没有花原,没有纷纷扬扬的黑色羽毛,没有杰克。

 

没有雾。她所看到的,是许久未见的蓝天。她有些慌张地起身,却发现自己身处雾港所在的位置。可是这次却没有什么稀奇古怪的海或者雾鹗了。她甚至可以听到不远处彻马车夫和行人间的叫骂。

 

她觉得一切都是崭新的。这种重生的感觉让她禁不住热泪盈眶。不仅如此,她的肺腔没有了先前的压迫感,反而是一派清爽。

 

可是...杰克呢?

 

她怅然若失地站起身,四处环顾着,侥幸地希望自己还能找到他。直到一片东西掉在了她的肩膀上,艾米丽轻轻将其摘下。

 

那是一片黑羽毛。

 

她望着它咧开唇角,感动和悲伤同时揉杂在了她的微笑上。

 

但是大雾终将散去。

 

 

 

 

随着连续两个月的大雾天的结束,伦敦城里也是一派欣欣向荣的势态。艾米丽的诊所也终于扭亏为盈,不仅如此,人们都说她比先前爱笑了,对此,艾米丽依旧轻轻一笑,不置可否。

 

艾米丽的病人依旧五花八门,有一掷千金的上等小姐,有抓着一只鸡来当谢礼的,还有哭着闹着说自己没病的。只是,再没有任何一个人提到过雾港或者雾鹗。

 

曾经恐慌一时的怪谈逐渐从人们的心中褪色,时间的河水自然会将它冲成不起眼的平滑石子儿。或许若干年后,他们也只会沦为某个不甚清晰的市井传说罢了。

 

似乎只有艾米丽承载着所有雾鹗和雾港的记忆,她无法忘记,也不愿忘记。

 

更何况,至今她都可以看到雾港天空上的那团光。别人都称她出了幻觉,可是艾米丽知道,这是只有她可以看到的光。

 

无论晴天雨天,那团光都高高地悬挂在天空上。褪去了浓雾的遮掩,艾米丽惊讶地发现那团光原来是浅蓝色的,极浅极浅的蓝,如月光般清冷但却比其温柔,散发着淡淡的安心的光晕,就像,某个人的眼睛。

 

它永远乖巧地蜷缩于天空的一隅,永远占据着艾米丽一抬头就可以看到的位置。也永远照耀着,她前进和回家的道路。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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